列昂·阿列克心知他在和自己说话,思绪却沾在病房内两人的对话上,被刻意压在心底的记忆如潘多拉魔盒装着的灾厄,不受控制地飞出。
漆黑的提坦之森,对准龙牙的脉冲枪,还有尤利西西伤心欲绝的脸。是的,远征泰门的时候,好像确实有部下告诉他,阿缇琉丝·洛耶蒂·厄喀德那需要龙牙治疗精神海?自己是怎么做的呢——他想起尤利西西因阿缇琉丝而死,于是便平静地对着那最后一簇脆弱而洁白的龙牙开枪。那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他以为尤利西西因阿缇琉丝而死,所以也亲手断送了后者的生路。
后来他才知道,尤瑞没死,只是不得不终身缠绵病榻。
没有多大区别——冷酷的雌虫平淡地想到——但是有了基因药剂,尤瑞不仅会痊愈,甚至可以二次进化。
而现在,阿缇琉丝要死了。他想牵动唇角,徒劳了几次却是无用功,彼时,他没有深思为什么自己笑不出来。
伊桑离开后,步入病房的列昂并没有坐下,他沉默地站在床脚处,仿佛审视般俯视着床上枯竭得只剩一把美人骨的阿缇硫丝。
由阿缇硫丝精神力凝聚而成的精神触丝在列昂精神力的压迫下无精打采地躲在枕头后,昭示着主人此刻忍受的巨大痛苦。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追逐了那么多年的雌虫,在他如此凋敝之时,列昂从容不迫地参与他的赴死,如他一心希望的那样置身事外。
阿缇硫丝比初见时狼狈何止百倍,列昂却比初见时高升何止百步。
“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黑暗的山洞里,年轻的阿缇硫丝坐在冰冷潮湿的沙地上,这个星球上没有月光,一旦日落,便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冰冷。
对于这支突击队而言,这只是更深的绝望。
雄虫上尉看上去却很镇定,在这个似乎注定死去的夜晚,在敌军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他突然想起这句诗。他虽是对着部下叹息,却并不指望对方回应。借着整支突击队里唯一一台还在运转的机甲发出的微弱光芒,阿缇硫丝努力辨认着器官捐赠确认书上的项目——在所有能源断绝的情况下,原始的纸质媒介反而最为可靠。
这台机甲属于列昂·阿列克,一时风头无两的军中新星,寒门逆袭的神话将军。
“他知道时间如同他自己一般,不分昼夜地跑向他葬身的黎明。”雌虫的声音经过机甲传音变得失真,阿缇硫丝侧过头去看,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以为雌虫只对机甲感兴趣。”阿缇硫丝略感诧异,出身寒门的列昂竟然对这位冷僻晦涩的短诗有所耳闻。写下这首诗的虫族是一位荒唐的贵族,死于一场宿醉,一生也就只有这首诗,伴随着他的生平在上层贵族中流传。
“我也以为雄虫不会对战争感兴趣。”
“我来看你。”雌虫冷漠的声音将阿缇硫丝拉向现实,列昂站在床尾,俊美悍利,像一柄长枪。阿缇硫丝曾渴望将他握在手中,可如今只是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
他感到很疲惫,脑中精神海翻涌带来的痛苦让他疲于应对。他按了一下手腕上的终端,列昂的终端几乎同时振动了一下。一条备注阿缇硫丝·洛耶蒂·厄喀德那的讯息映入列昂的眼中,密密麻麻的文字,底部是对方的花体签名,阿缇硫丝·洛耶蒂。
阿缇硫丝心中不会再因为这个决定感到疼痛,他终于就此决定放手,在列昂已经前进到无需他再担忧的高处时,他终于能就此放手:“感谢您的探望,我与阁下的婚姻也许就走到这里。”
对面的雌虫动作一顿,缓缓抬头认真看他,却只在阿缇硫丝脸上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冷漠、疲倦与释然。
这是值得高兴的。
可他似乎直到此时才看到阿缇琉丝的濒死,直到此刻才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恍然顿悟——原来这桩婚姻带给对方的痛苦与伤害并不比自己的少。
列昂终于有了点触动,但也仅仅只有一点,这体现在他难得问了一句:“为什么?”
阿缇硫丝只好耐心地回答他:“我快死了,临死前想日行一善,放你自由而已。伊桑医生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然而列昂的表情告诉他,对方似乎并不知情,想起伊桑曾对他抱怨列昂从来没有回过讯息,阿缇硫丝失笑道:“那时,你拉黑了伊桑,对吗?”
直到伊桑接手尤利西西的治疗,才被大发慈悲地从黑名单放出。
如果哪一天阿缇硫丝死了,列昂很可能是从新闻上知道的——震惊!阿列克上将雄主病死医院无虫收尸,是道德的沦丧,还是虫性的扭曲?
这听上去很好笑,阿缇硫丝也确实笑了。
“我知道你的来意。我时日无多,如果我的基因能挽救别的生命,听起来倒也不错。”阿缇硫丝轻松地说。
列昂听着这些轻松到极点的话语,沉默地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口。
他手腕上的终端再次震动,这一次列昂脸上罕见地露出些许情绪。
阿缇硫丝不想看他在这坐如针毡,忍耐住脑中的痛苦,淡漠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
列昂定定看着他,丢下一句“我们的事回来再说”就转身迫不及待地走了。
他刚迈出病房,阿缇硫丝就猛地往前一倾,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同时,病房里的机器人红灯大闪,刺耳的警报声贯穿耳膜:“一级警报!一级警报!呼叫伊桑!呼叫——”
阿缇硫丝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机器人的电源,他喃喃道:“对不起,伊桑......”他向后倒去,小声嘟囔着,“可是阿摩好疼......阿摩是个懦夫。”
列昂如他所预料那般不做停留地奔向他人,他也如自己所预料那般无法在世间苟延残喘,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爱这个自己注视了近十年的雌虫,在生命的最后看他走向幸福,阿缇硫丝对不起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有下一世,他会学着自私一点。
机器人哑然失声,乌黑的眼睛倒映了床上容色苍白却难掩昳丽的青年。
他蜷缩着躺在床上,呼吸虚弱而至消失,但他的神情却带着温柔欢欣,如此宁静,仿佛得偿所愿,依偎在朱庇特的怀中。
窗外的星光洒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