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听得心中一凉。正好一个转弯,他们进入了储藏室,惨淡的阳光也被留在身后。这里如此昏暗,陈设覆盖着防尘白巾,令她想起鲍德温死后他的居室。如果当时他接受了与穆拉德相似的治疗,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为此感到抱歉。”嘶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他却示意她不必感到难过,轻松地说:“不过除了偶有的麻痛现在都没事了,自从他砍掉了这半截左臂。失去一只手总比将来全身溃烂要好。”
穆拉德低下头看着那些卷轴,背对着她时目光晦暗阴沉,因为他知道这和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不同,无法被称为勇士。不论如何他已经失去了竞争她的爱的资格,就算哪天他改宗基督徒。他了解的越多就越清楚,拥有一个患过此类肮脏疾病的恋人是耻辱,他必将这种耻辱终止于自己一人——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它是否会在哪天卷土重来。
随后他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你在想什么?”
穆拉德茫然抬头,“对....对不起,你刚才在说什么?”
“这十几年来鲜少有如此激进的治疗方法。你找对了医师。”
“后来事实证明他可不是什么正经医师,”突厥少年眼底的温和变成了一种排斥乃至反感,“他后来成了一名十字军将领,在亚历山大里亚做的可比你更疯狂。”
他可能疯狂地爱着你。穆拉德想。他以有这种竞争对手为耻,但他自己又能高尚到哪里去?他可是想过将她囚禁为俘,甚至刀斧加身以威胁法兰克人。
伊莎贝拉明白他说的是谁了。这段时间她试图控制自己不去想伊西多尔,或者说,鲍德温。这些日子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新身份。
她恨他吗?无疑是的。恨他在儿时对她的漠视,恨他当年对她身份的羞辱与蔑视,恨他把她嫁给汉弗莱给她带来多年的痛苦。但这些恨意在鲍德温死后成了虚无,她找不到可以恨的对象,她想证明给他看的一切他也看不到了。
犹记成婚前夜,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梳头,唱着科穆宁旧王朝的歌谣。伊莎贝拉看着镜中自己如同隔雾的面庞想:身份不能代表我,信仰不能代表我,就连名字也不能代表我。我只是我,这正是我活着并争取那一切的理由,让那些希望我泯灭的人失望。别把一切留给轻视你、憎恶你的人。
然后她一直以对抗的姿态存在。直到远离母亲,兄长病故,姐姐正视她的存在与身份,斗败丈夫。她似乎已经赢了,又似乎远远不够。胜利的喜悦是虚无的,稍纵即逝如水中的飞鸟倒影,唯有疲惫麻木是真实的。是否要放下那些恨意与对抗,平和地接受新生活呢?
鲍德温的归来、并向她低头或许是个契机。但她无法理解他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对待她,将想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上,像是在说没有我的帮助你不会得到它。正好,那时她也觉得自己活够了,任凭目的支配去证明自己、去夺取胜利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你说,他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这只有他自己清楚。”穆拉德沉声道,内心却在冷笑。你真应该看看港口中铺满水面的浮尸,看看这些卷轴上火焚的痕迹,以及城外的小麦田野......他必须偿还。
“既然一切已尘埃落定,我想,”伊莎贝拉点点头,认真地望着他,“我应该回去了。你会放我离开的,对吧?”
她承认自己当时太冲动了,驾驶着已有破损的金狮号自/杀式撞向最后一艘萨拉森人的大船——
伊莎贝拉当时所想的只是证明没有兄长的帮助她也会赢,以及她会是名副其实的女王,哪怕为她加冕的是死亡。
然而她现在觉得有必要去料理那些烂摊子了,以及意识到自己可能正深陷泥滩,只能寄托于一个穆/斯/林男孩随时可能收回的仁慈。如果不是他命人从水里将昏迷的她打捞上来,如果不是他藏下了一个如此有利的人质却偏偏不用......
但即便穆拉德不主动放她走她也必须走,哪怕再冲动一次采取某些手段.....
谁料他竟然很快答应了,“你救过我一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在她准备用更郑重礼貌的感谢话语时——
“不过,”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伊莎贝拉。”
“抱歉容我一问,”她有些胡乱地摆手,现在感觉....感觉脑子快炸了,“你....你现在多大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已经十六了。”
“恕我直言,”伊莎贝拉道,“我在你这个年岁,还不知道什么是爱。而且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我也会到这个年纪,”在斗篷下,穆拉德悄悄攥紧了右手,硬物硌得掌心生疼,“我会学习,我会争取,直到可以赢下其他的对手,像法兰克人比武大会上的骑士一样。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对了,这是苏丹特许的通行信物。”
他匆忙往她手里塞了什么,然后躬身一礼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