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m too hurt to know where I hurt.)
鲍德温试图低头确认中箭位置,脖颈动作牵扯到右肩疼得嘶声差点抽搐。尽管浑身骨缝里都溢着发涩的疼,还是能通过这受罪滋味的程度比较得出问题出在哪里。映着火光的尾羽在眼前晃动,只是视野里的一部分变黑扭曲,他知道箭簇大概在哪个方位却无法进一步低头确认。
“箭....”,他忍得颈侧凸出筋脉,口舌干燥僵硬,“拔出来。”
“我....我恐怕现在不能这样做,”丹多洛舌头打结动作僵硬,脑子和身体与他的一样不听使唤,“这是贯穿伤....你出血量不小,我不敢.....”
威尼斯人扶着他坐起,视线却一直停留在他背后,一支染血的箭簇撕裂了链甲从那里透出。他还不知道埃及守军已经用上了发展出了破甲的威力的弩。
然而下一刻他却感觉扶着的人在不自主地抽搐,呼吸声沉重夹杂着哮鸣,更多血从背后的伤处渗出,将破损的链甲染得通红。将死之人试图用颤抖的左手掰断箭杆,现在右侧又不能受力,在晃动中只会扩大伤口。
丹多洛对他的执行力以及对自己的残忍显然没有直观的认识,也不知对他劝止是无效的,还在试图攥紧对方血腥粘腻的左手,“住手!你要是想现在死就直说!”
“弄断它,不管用什么办法!”黑发青年的气息已经弱下去了,然而语气依旧迫切而坚定。箭射偏了,运气好得很,这意味着他至少当下不会死,而他必须做出改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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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甲板上喘息,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只得用右肩与胯抵住固面,奋力抬起头去看周围发生的事。
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尤里乌斯.冯.霍亨索伦是被穿刺了还是分尸了?四肢和脑袋还装在躯干上吗?
大概是到了晚上,四周影影绰绰、映照着火光。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异教徒仪式上,柴薪被堆到一起点燃,一群人围拢在旁边,每条船头都是一个献祭平台,待戴着鹿头骷髅面具、扮作塞努诺斯*的祭司出场下令后牲口被拖上去、抹喉或者活焚,随后唱唱跳跳取出肝脏查看神的征兆。
(*凯尔特神话里同时掌管新生与幽冥的神。)
突然他看见某条船上出现了两个人。或许他们中的某个就是祭司。
他们并肩而行,像是连体婴,其中左侧的人裹着一条血色披风(整个人在这条大披风里显得十分瘦小),一只手持剑驻地,缓步走到火堆旁发表演说。裹挟着血腥的海风吹起了他的披风,火焰将其照透,甚至舔舐着边缘,要将那个人吞没。
抑或他就是火焰本身。
隔得太远,尤里乌斯不知道演讲的具体内容,但是围成一圈的听众们沸腾了。他们的呼喊同样很遥远,拔出的刀剑映射着火光。
随后他明白了那些火堆的用处,它们载于船上离他越来越远,但还没到消失在视线里的地步。不知过了多久,法兰克舰队后方远远出现了一片火海,镶嵌于天际线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左臂又麻又疼,细密如针扎,酸胀如发酵,但他的脑袋越来越沉重,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被扶起来靠在某个人身上或某块舷板上。
他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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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夜这条船的底层充斥着哀嚎与呻吟。其中包括根特领主,甚至在木棍上崩掉了半颗牙。与其他人相比他还算能比较好地控制自己,也有可能是他频繁地昏死过去,又在手术中疼醒——烈酒已经无效了。
“听我说,”希腊老头在根特领主耳畔说,“你这支箭还插得不够深,我得帮它一把,会有点疼。”
对方转过僵硬的脖子瞪着他,木棍咬在嘴里,发丝被汗和血水浸透黏在脸上,面色惨白如鬼。
左西摩作为这条船上疑似医术最高的人,有幸从监禁中获得自由负责给他与另一些垂死之人诊治。
“别这副样子看着我,”科普特老头不为所动,“如果不这样做,你会死得更惨。听他说你还试图自己动手,那时忍得住现在反而撑不了?”
威尼斯人在一旁耸耸肩,悻悻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我得去照看这条船的其他情况了,祝你好运。”
鲍德温被除去半身外衣,用皮带绑在一把矮背椅上(为了不触及肩膀伤口),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助手随时上前准备按住他。
标准的刑讯状态。但说实话,他还从未执行过这种事,更别说亲身体验。
“我们没时间蒸馏水手酒,也没有麻药,需要他们——或者你能扛住吗?”左西摩轻快地说(仿佛当下要对付的是一颗龋齿或者一根鱼刺),他很想知道他的话是否不无侮辱,“如果需要就眨两下眼,不需要,就别眨眼。”
所以他只是瞪着他。
少几个人看我的好戏吧。他想。
“行。”希腊老头干脆道,摇摇手让两个助手出去。他甚至想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安慰但忍住了,神情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一只手扶稳他的右肩,一只手抓住经过清洗过的前端箭杆,骤然发力向后一送——
原本只有一半露出后背的箭簇整个穿透了皮肉。对方浑身一僵,不可抑制地漏出几声呜咽,然后昏死过去。
炼金术士用皮管接通了储水桶底部的龙头冲洗背后的伤口,直到能够看清被包裹着的箭杆。不论怎样处理都会大量出血,倘若正面拔箭,需要临时扩张器,而那种由从芯子劈成两半箭杆制成的东西虽然能避免箭簇的倒钩反复撕裂伤口却不利于深深探入五英寸(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会把人活生生痛死)。
“好了,都进来吧。”他冲门外喊到,很快两个助手又回到他身边,“把箭杆扶稳了。”
随后他拿起一把粗大的剪刀,对准背后露出的一截连着箭簇的细杆,果断剪了下去。疼痛随着箭簇掉落而炸开,原本像尸体一样毫无知觉的人开始本能地挣扎,左西摩又让助手们摁住。
“现在好戏才刚开始。”
希腊老头绕到伤者正面,手里拿着一只干涸的小瓶,里面有绿色霉斑一样的东西。“我们的麻药不多了,效力也不怎么样,但还是能给你来一口的。”从水管里接了一瓶,晃匀后给他灌下。是大/麻萃取物,让他晕了一会儿。
其实也只不过是免于意识到医者是如何拔箭的。比起现前的流程,这一步算是有些粗暴草率。随后又冲洗了很久伤口,一些碎骨混合着污血被冲了出来,余下的则用镊子夹出。由于镊子必须探入很深,船体又不免摇晃,伤患有了清醒的迹象,不自主地扭动着还呼喊着什么,但是由于木棍听不清具体的话。半颗断齿顺着嘴角的血和涎水掉下来,他们的领主大人从未如此狼狈过。
“运气不错,骨片大多只有指甲盖大。在没有纯净蜂蜜或者更好敷料的情况下最好敞着伤口。”希腊老头对前来询问的丹多洛说,推开了舱壁上的窗,以控制温度、保持空气洁净,却并没有放开床板上捆住伤者身体的皮带。
“他能活下来吗?”乔万尼.丹多洛不安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人。
“哦——”对方背过身去捂着耳朵抱怨道,“你们刚才在甲板上讲了太多话了,声音响到我睡在吃水线下的牢房里都能吵醒。这可不是他一个伤患该做的,要知道假如断裂的锁骨扎穿了肺他就必死无疑了。”
威尼斯人沉默良久,窗口的月光把他的脸照得白如鸟粪。他记得根特领主在昏迷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比起你和英王,我算不上一个完美的领袖,他说,原谅我,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做得更好。
简单得像一句命令,却又比压舱物来得更沉重。
“唉,碎骨有点多,但清理后不致死。现在这些危险算是过去了。但如果箭伤处的骨髓腐烂坏死,人还是活不下来。这点务必要当心,我见过许多经过治疗的人败在了这一关。剩下的,”左西摩叹息一声,“就看他自己想不想活了。”
“是那支弩箭....把锁骨打断了吗?”
左西摩回答只有这种情况,但这些年他在亚历山大港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弩。丹多洛说即便是威尼斯的工艺也达不到这个地步(这意味着撒拉森人和热那亚的合作超乎想象,他们或许已经输给了老对手),又问根特领主以后能否恢复。
“最好的情况是看上去难看些,当然是没有外衣遮掩的情况下。即使接骨成功也很容易长歪,”希腊老头将水管下移,去冲洗满地血迹,“更普遍的情况是恢复后右臂无法举过肩,也有倒霉的家伙直接失去知觉。如果他还想干你们这行,劝他多学学左手剑吧。”
随后他望向推开的小窗,问丹多洛外面的火光究竟是什么,以及埃及守军被击退多久了。
后者回应他说实际上是他们后退远离城墙了,不知道下一次大规模反击何时到来。但至于那火光,他解释说是守军放的火点燃了几艘他们的船,有些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