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科普特派指出上游的水域是伊德库湖的西岸,只要顺利挖通就能获得充沛的水量。水手们闻讯充满了干劲,继续低头开挖水渠,甚至唱起了号子。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散发着恶臭的缓风从坡上吹来,引得众人纷纷扭头掩住口鼻。
鲍德温解下头巾蒙在脸上,向众人递去一个警示的目光,率先朝高处走去。他不知道等到自己的会是什么,正如同多年前在蒙吉萨,远望天际的烽烟,他纵马登上那座沙丘的时候看见被付之一炬劫掠一空的村落,以及陷入狂欢毫无防备的萨拉森军。
他屏息蹲下身查看,那是一片覆盖有大量腐殖质的浅水,也生长着芦苇,但死去腐败的更多,有透明气泡如同烧开的水般冒出,滩涂延伸不了几码就成为了深度过腰的水域。
随后就是那场大胆的引爆。在提醒众人避开水道与豁口后,一名自告奋勇的水手以惊人的臂力将一支火把抛向了浅水区。
他们来了。黑发青年率先矮身从水里捞起一根抛来的缆绳,将原本漂在水中的部分拉直,在腰上绕了一圈又握紧它的上端。“我要怎么做?”他困惑地问身边的威尼斯人。
对方则露出一个长辈式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的牙齿看起来很白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不明所以地挑眉。
接着就被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朝那片水域扑了出去。
…
“你心里想着什么?”恍惚间他眨了眨眼,觉得那张脸像极了她,“你不怕死。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浑身污泥地卡在舷侧和那人的肩膀之间,勉强维持不倒下去,像条掉进阴沟的流浪狗。
“她。”他嘶哑地说,“以及主。”
…
由于水的浮力,他被推下堤岸后没有摔得很惨,双手几乎没有费力就飘到了船下,接下去就准备抓着缆绳往上爬了。对当下的他来说这是个艰巨的挑战。照着其他水手的做法,先借助浮力折过半身踩到隐于水下的船舷,随后攥紧在四指上绕过一圈的缆绳拉起自己开始爬。实际上船舷上端离吃水线只有一个半自己的高度,可是经验不丰富者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哪怕空气凝滞、身着甲衣时会有些闷,冬季的水依旧刺骨——暴/露在空气中时寒意尤甚,他甩掉一些发梢上的水珠打了个哆嗦,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抽筋,他必须快些。粗糙多刺毛的缆绳不断地刮擦着掌心使他保持清醒,同时必须留意占满淤泥的靴底是否打滑。衬衣紧贴着皮肤阻碍了动作,算是洗了个澡冲掉了一点恶臭,只是依旧不太好受。
他抬头向上看,发现已经完成了接近一半。尤里乌斯惊喜地笑着出现在他上方(很好奇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主啊,你还活着,太好了!”
鲍德温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这对姐弟相似的不止是长相。
“需要我把你拉上来吗?” 金发青年还在锲而不舍地攻击。
就在这时,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流变向,船体突然摇晃了一下,他回过神来时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
“你不知道你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约内斯坐在对面的桌子上平静地说,他不记得对方有过如此平静地时候,“就算是为了她,你也不应该.....”说到这里金发领主叹了口气。
“会没事的。” 他被腰后旧伤的痛楚钉在床板上,挣扎着扭过头说,“别告诉她,别对我叹气。抱歉,我又把床弄脏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像我和她这样。”约内斯突然问道,“我认为有兄弟姐妹的人至少不会那么.....不惜命。”
…
鲍德温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忘记了一个问题。而忘记不等于不存在。
在脚底打滑后他整个人被吊在了缆绳上,当船体回正时被反着重重掼在船舷上。撞击腰背的剧痛差点使他喊出声,几乎意识抽离无法支配身体,于是紧握绳索的手松了,开始飞速下滑,感觉到舷板不断刮擦着身侧,棱纹木条一根接一根划过,耳廓刺痛,只听得到疾风穿梭,仿佛坠落没有尽头。
现实被抽离,在他的脑海中闪烁着两枚戒指的光彩,其中一枚是王国的权戒,代表着他无法选择死去也无法主宰自身的理由与责任,至于另一枚.....他将它送给了谁?不是达芙涅。枯萎的大马士革玫瑰爬满蛆虫,骷髅披金戴银闻歌而舞……耶路撒冷的花园里金合欢开遍、油橄榄的枝叶拂过男孩女孩的发梢,远处阿克萨清真寺穹顶上的光芒如此夺目....重逢之日他将黑色的戒指给她,记住今日的我,但不要想象明日的我....人终有一死,但我们毕竟活过。
茜贝拉,他的姐妹,他的血缘联结,他的镜子,他本应拥有的将来。而除了她,他还有很多很多。
绳索在腰上施加的压力挤干了肺部空气、在旧患处勒得他半身发麻,浑浊的急流正在下方不到一英尺之处咆哮。在这一刻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连扭动一下转个方向都是奢望,到头来还是活在别人的施舍上。
“啊,约内斯,”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仰头道,“麻烦你……把我拉上去。”
…
你还有亲人吗?这似乎是对方的问题。要将他们视作你活下去的理由。他曾经对此嗤之以鼻,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而不是他们。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怔怔地说,墙上的油灯跳动着昏黄微暗的火光,使人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将像它一样消逝,却依旧不肯放弃闪烁下去的希望,“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我爱她们,我将会见到她们。”
“你把我拖回来一次,我也把你拖了回来。”达芙涅的兄弟疲惫地说,“这样我们便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