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已经被污染了,告知所有人不要饮用。”
两名英格兰骑士嫌恶地捂住鼻子,迫切地想要逃离或者干脆关闭嗅觉系统。他却已感到迟钝麻木,只是怔怔地与井中的死山羊对峙,一只苍蝇盯在它已经变得混浊眼球上。顶替亚伯拉罕之子献祭的是你吧.....他想。你何罪之有。
井水幽深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一片扬尘中那双鹰鹫一般的黑眼睛。他的宿敌过去还没有这样残酷,他杀的多为持剑之人。一切都变了。
我们是一伙的......所有基督徒都是一伙的.....或者说,才是一伙的。
同一名骑士合力将磨盘抬起盖住井口,他也走向那座尸体堆成的小山。其中有一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此。乍一看他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漏在尸体堆外的一只手足矣看出异样。
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坨怪模怪样的肉团。它已经不剩什么手指了,更令人惊诧的是不像赌/博输了或者因偷盗罪被砍去的,而像是自己脱落的。还能看到掌骨是扭曲的,像是在腐蚀性酸液里泡软了。此外皮肤上还布满许多藤壶一样的赘生物,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十二岁那年他曾短暂地受训于圣那撒路骑士团,这是他最常见最熟悉的东西。阿拉伯医师达乌德告诉他,一般三十岁后麻风侵蚀的速度会慢下来,患者不会因感染死去,甚至还可能痊愈(他还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活到三十岁)。但这些丑陋的痕迹和残缺的肢体是不可改变的。还是个孩子的他曾经好奇地触碰过某些麻风骑士的残肢,那时他全然不知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孩提时达乌德的兄弟教会了他单手驭马,而在圣那撒路他学会了以双腿控马、左手持枪或剑战斗。他和这些被遗弃的人相处得很好,像尊重其他两大骑士团一样尊重他们(因为许多病症比他更重的人仍能参加一场漂亮的比武,或者追随国王沙场效力),并不认为他们是有灵魂污点的神罚之人。
此外骑士生活使他越发孱弱的身体得到了锻炼,同自然与人的接触增多后,病症的发展速度也减缓了些,也使他的阴郁消弭了一部分。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待在这里。”
提尔的威廉——此时把自己裹得和贝都因人一样严实——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和一名预备役麻风骑士比武时很不高兴,总是交叉双臂倚在古罗马式的门廊前。他要处罚学生时也是这个姿势,接着某个调皮的孩子会被勒令站到凳子上一整个上午不准下来,手里高高举着刚才背不出的近三英寸厚的拉丁语史书。
“我觉得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比在书房更多。”男孩听到发问分了心,没识破对方的佯攻就要落败。可他不甘心,偏偏脚下不灵活,只能以右臂硬生生架住劈来的木剑,横格后便是一招反剪直逼面门迫使对方防守,凭借左手剑的优势剑锋一转又往斜刺里攻去。
这事还没完......
令他吃惊的是,一向矜持守礼的威廉竟大骂着冲过来强行分开两人,把那个预备役少年推了一个踉跄,“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弄伤自己?然后这条胳膊彻底残废,被他们看出来你是个麻风病人?”
“那又如何?这已经成为事实了!”他狠狠把木剑竖直插入沙土中,任凭剑身因骤然受力来回拍打晃动,仰头对老师低声道:“你知道我们无法改变事实,但可以做好准备让情况更糟糕时不至束手无策。”
他将成为耶路撒冷的王,将带领所有黎凡特的法兰克人战斗,捍卫这座圣城。他不可能在王宫里远程操纵战局,也不可能躺在舒适的帐篷里眼看着士兵流血丧命,更不可能隐退到书房用文字让萨拉森人退兵。和约是以血为墨、以剑为笔签订的。他当然更希望休战,然而这绝非易事。
“王太子还是太天真了,”他的老师露出那种大人特有的冷笑(现在这也成为了他脸上最常见的神情),“您与神罚之人厮混得越久,病症就越容易确诊。然后您就会坐实罪人之名、被剥夺王位继承权,永远跟他们待在圣那撒路,听候某个蠢蛋的号令,而不是号令所有的骑士!”
“我无罪。”他平静而认真地说,似是要说服自己,“我无罪。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我会比所有人更坚韧,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这是主的赐福。”
谎言必须成真....
多少年后回想他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蠢得不像话,当年欠下多少疼痛以后都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那是真正的绝罚,一切语言都难以描绘,再次回想起来犹如噩梦。
当他在提尔的尸堆里苏醒后便想,主啊,您若仁慈便别教我再见到任何一个麻风病人.....
他记得那时威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俯下身来,将男孩汗湿的鬓发掖到耳后,直视他的双眼轻声说:“鲍德温,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不能任凭你毁了自己。”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麻风骑士团。在此后的一年内他必须扮演一个“健康的男孩”,尽管日常活动看起来更加不健康了。
再次提到圣那撒路是小鲍德温问起来。
“舅舅,我们已经有了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为什么还要有圣那撒路骑士团呢?”
他是这样回答的:“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不是神罚之人,为灵魂赢得救赎。”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在做的事。
现在作为伊西多尔的他看着眼前那具与老人孩子躺在一起的麻风病人的尸体(从收口的瘢痕来看此人甚至都已经痊愈了,除了那些残疾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心中竟然开始感到绝望。原来患上这种病就等于被剥夺一切价值吗?倘若他不是王太子,结局又会如何?他们都是无用之人吗?为什么一切无法改变?
这不公平.....
无意之间他皱紧眉头,一阵撕裂的锐痛随之而来,眼眶一热却不是泪。
“大人,您又流血了。”一个路过的下士担忧地盯着他眉骨的伤口,“已经是第二次了,您最好再去找医师处理一下。”
“不碍事。”
他抬手用袖口堵住伤处,微仰起头,背过身去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