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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十四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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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最晦暗的时光里,他在沙场上失利,在朝政上失利,权柄滑落后陷入埃德萨派与本土派的争端中,更不要提他从无胜绩的对抗疾病。在写往罗马的求援信中他说,“圣城不该留给我这般羸弱之人。”

达芙涅离开前找了几名阿拉伯医师,并留给他一些矿石状的药,叫“密陀僧”,确实一度硬化了疮口延缓了左手功能的减退,使得他直到二十岁左右才彻底失去书写能力。这可能是他在霍布雷德一役中长途奔袭攻克了萨拉森人的后方堡垒所付出的代价,或许是长时间的控马持缰让本就脆弱的血肉变得像风化后的云母一样粉脆剥落。

二十一岁时,沙提永的雷纳德出乱子了,于是他匆忙地“出席了异母妹妹的婚礼”。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军中的公开亮相,成功地通过谈判逼退了萨拉丁的进攻。可事后他想,这恐怕只是利用了对手对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的怜悯。

凡事皆有代价——自早先的经历中他已深知这一点,克拉克城堡谈判的代价就是,失去最后一点自由。之前他还能勉强扶杖而行,甚至找一匹训顺的马、对身体稍加固定还能骑行,可在此之后却只能受制于床褥与担架。而且他彻底失明了,面对着丰富的藏书与不得不空出来的时间束手无策。

最后的两年里白昼无光长夜无眠,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那一日终将来临,清醒的头脑在高热折磨中逐渐弃他而去。有一次他还怀疑特里波利的雷蒙德要借第二次担任摄政王夺权。

这位他从前的老师这样说:“陛下,您现在病得很重,这些事可以交给我处理。”

而他却强硬地拒绝,语气尖锐刻薄,“我何时不病着?我又何时不清醒?您恐怕是对当摄政上了瘾。”

实际上他很清楚,一个即将被疾病与恐惧击垮的人几乎没有理智可言。或许那些夸赞中的诸如“英明”“镇静”的品质确实曾为他所有,但过去的他和如今的他已不是同一个人。他无比想念那个意志坚定、永不疲倦奋战到底的自己。

最后他妥协了,将茜贝拉之子加冕为王,并亲自见证所有人向新王效忠。同时,任命的辅政仍是雷蒙德。

他想对太多的人表达歉意,有太多的错想要弥补,可结果无非是错过。两年后他抱憾而终,哈丁之战后他的老师也是同样的归宿,在兵败后绝望而死。

“Setzt mir einen hohen stuhl hoch auf den berge

给我一把高高的座椅,在那高高的荒凉的山上

Lasst mit runen ihn beschlagen durch zauberkundge zwerg

让那些懂得魔法的矮人用如尼文字装饰它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达芙涅一遍遍地吟唱命运女神带给布伦希尔德的预言,她等待着屠龙者自东方而来。

已身为伊西多尔的他想起某一日达芙涅对自己说的话。那时他错开目光盯着一袋红黄色晶体状的矿物(据说两个月以来在街头的收容所里已经有一点效果),任凭她将它碾碎、化开后涂抹在手背上的鼓胀与裂口处。药物渗入时有一丝丝痛痒,让他想把手抽出来。说实话那时的他并不相信它的效果,是由于看着她戴上了面纱和手套,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才默许了她的行为。

达芙涅一边把干净的绷带缠上他已有残缺的手指,由于这个步骤耗时有点长,她开始一边和病人聊天。

“你知道为什么我擅长画图稿吗?我没有什么突出的天赋,刚开始做一件事时常常被骂太蠢。其实我已经练习了一段时间,只不过不是你给我的那种城防图。

“我认识一位云游各地的医生(他是西里西亚人,曾师从一个阿拉伯医师),他提出要研究“真正的人”,而不是《旧约》里亚当的子孙与形而上的定义。”

他有些烦躁地听着,还是不习惯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她面前。反正他此生都不可能画得像她一样好,天赋又有什么重要呢?

达芙涅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手头要做的事上,不会在意听众对话题是否感兴趣,于是她继续说,“一天,他的儿子死于肺坏疽,他当着我们的面解剖了新鲜的尸体,将人的肺泡和肺叶给我们看(之前只能用猪或羊的),给我们分析了坏疽与肺病、干湿性坏疽的不同,病变的过程以及真实的身理构造。

“我敬佩他的勇气与对真理的追求,致力于完整地记录下那日所见。我跟在他身边,有时他给骨折或结石的农民做手术,我就画呀,画呀,想把不同视角的人体都画出来,借此探究什么才是真。”

处理到他左手中指断面时他感觉她停顿了一下,她的叙述也停滞住了。“很疼吗?”如果有人这样问,他也只会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习惯了也就如此。”先熟后落,先死后腐,理当如此,可有些人是个例外。

达芙涅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仍在继续:“我们总是探究那些精深的知识:交叉中指和食指是否能减轻罪过,一根针尖上能站下多少跳舞的天使,圣父圣子圣灵的关系,《会饮篇》里两个后背相连的人的性别决定你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与心就是世间最精妙难解之物。有些人投入余生的时间去通读这本奥义之书,最终却依旧无解。”

你必学会妥协,有些事注定无解,譬如你我.....若向外探求只有阻隔与痛苦,那便向内探求,如同面对着镜子,越往后退,你就进得越远......

主啊,你曾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已不求豁免躯外之罪,那可否覆我以仁慈,赐我内心的清醒与解脱......

他犹豫着想要回握她的手,却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他对视着她面纱后的脸,听得她如是说:

“德尔斐神庙的廊柱上刻着,认识你自己。那是给每个人的神谕,也是给每个人的恩赐。所以,我们永远也不会无趣、孤独,因为手头永远有值得研究的东西,一切都会逝去,可我们还有自己。

“你知道吗?我们还有自己!”

他不会察觉,到了最后,所能掌控的唯有往昔的记忆,能够阅读的唯有这本名为自己的书,那个博闻强记、坚韧勇敢的少年在有限的年岁里燃尽精力填满了每一页尚可主宰的空白,践行了昨日的诺言。

达芙涅,我做到了吗?我是否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极限?我是否做到“保守我心胜过保守一切*”?

(*出自箴4:23)

“Keiner ritt auf brynhilds berg sigurd nur der frohe

没有人驰骋上布伦希尔德的高山,只有高兴的西古尔德

Sprengt auf grani seinem ross durch rauch und waberlohe

他骑着他的骏马格拉尼,穿过烟雾与地狱的业火......”

古时的女神一遍遍畅想着预言里的美好结局,认为九年的等待不会令她失望。可是高迦米拉的吟唱平静而忧伤。

“Brynhild sitzt auf goldnem stuhl eisen schwer am leibe

布伦希尔德坐在黄金的座椅上,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锁

Sigurd schwingt das scharfe schwert die ketten er zerschneidet

西古尔德挥动锋利的剑,切断了锁链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至此,琴声随着一记泛音戛然而止,仿佛无人再知女武神和屠龙者的结局。

黑发的青年怔怔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似乎并未意识到她的意愿以及即将说出口的话。她以此曲献祭给那段未果的恋情,说明已经决定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这位布伦希尔德不会永远等待下去。

背对着沉默的所有人,火光无声摇曳,对他来说是极好的时机,可大脑中却一片空白,挤不出半个字来。

“我知道你这段时日来的意愿,”最终还是高迦米拉先打破了沉寂,蓝灰色的眼眸里是沉思后的理智,“我们的一生是短暂的,无一刻应被浪费。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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