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戍卒两次核验了身份后,他们被直接请入庆州城官方的驿站。两次核验用了半个多时辰,称得上是慎之又慎,而等到确认了王雱确实是京城派来的环庆路军器监勾当,庆州的反应又极为迅速。
——只一盏茶的工夫,就有庆州巡检张恤本人带人来到驿站,口中多称疏慢有罪,邀请他们几位去经略司。这次是王雱婉言相拒,坚持只住在驿站中。
这个情形似乎刺激了庆州的神经。就像是要印证蔡京之前语焉不详又饱含感情的“京中派人来调查荔原堡兵变迹象”,第二日清晨,庆州及附近的包括荔原堡、柔远寨等多个堡寨率驻军公开操演,城中传言,庆州已向环庆路经略司申请补助资金,拿到的钱要优先缓解荔原堡的债务压力。
第三日,庆州城中的一处房屋意外着火,烧了半条街。庆州的库房受了牵连,据说被烧毁了一些堡寨的账册。经略司听闻后震怒,下令严查,当晚就抓捕了一个城内有名的泼皮无赖,押入了死牢。
蔡京去狱中见这泼皮时,那人虽然还活着,却已经“不慎”咬伤了舌头,见了人只会啊啊地喊叫,浑然不似人声。蔡京心中了然,对庆州狠辣的做派,虽有轻蔑,内心深处却也不乏欣赏。
这牢狱嵌在庆州城墙的地基之下,与护城河隔着一道青砖夹夯土的厚墙,因此狱中环境有着与地上截然不同的潮闷。蔡京看向这狱道的深处,几乎看到火把下的水光,显然有几间囚室已经进了水;而那牢房里的关押着的人,也将不得不卧在污秽的水中度日。
他摇了摇头,打算离开。但忽然刚才那进水的牢房里的人坐起身,猛地摇晃了面前的栅栏,喊道:“朋友!朋友!”
狱卒大声喝斥,正要走上前,蔡京拦住了他,回头仔细辨认。
那是个胡人。蔡京认出了对方面孔,发现那人灰红色的头发和胡须几乎被染成了黑色,但高鼻深目,那双浅色的眼睛他还是认识的。
他当然认识这人,面前的胡人就是之前柔远寨客栈里与他攀谈的胡商之一。几天不见,虽然没像是那泼皮一样背了锅,但显然也遭了罪,简直瘦脱了型。
相比较起来,如今穿上了官服的蔡京,看在胡商眼里,则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中原官话并不标准,但眼神闪烁,也不像是疯了。蔡京制止身边狱卒的动作,自己走过去,低声道:“我可没有太多时间。”
“知道,知道。”胡商连连点头。他身上原本的赭红色波斯锦袍被狱卒扒去,如今只剩下贴身的亚麻单衣。他像是要呕吐似的,伸手在自己口中抠挖,然后手握成一个拳状,从栅栏里伸出来。
一颗金牙从他拳中掉落在蔡京手中。蔡京不由得挑眉,胡商赫赫地低声说道,道:“庆州,云间楼上还有我的东西,你救我,几万的金币就都给你。我要活,我不要金子;救我,然后拿走我的东西!”
蔡京站起身。他伸手勾了勾手指,狱卒快步走到他身前来。
“这人病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蔡京感受那颗金牙压在手心的感受,冠冕堂皇地吩咐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了。”
他当然可以救这商人,毕竟庆州上下也没打算用对付泼皮无赖的方式对待胡商,威吓几天套出话来,还是会放出去;但这商人已经被吓破了胆,想用大笔金银示好,他蔡某心有不忍,也是情理之中。
——他想为这可怜人争取一些合适的、合理的、合乎他们彼此身份的对待,并因此获得应有的回报,这有何不可?这世间的事本来就该是做一份工就得到一份工的报酬,像是新荆那种一味地压榨自己,才是异数!
实际上,蔡京在前几日柔远寨时期与这些胡商接触时,就已经暗示他们,如果真遇到了事儿,自己不会视而不见;眼前这胡人能如此懂事,实在叫他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焦躁的心情都得到了宽慰。
这世间,还是明白事理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