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仍然有一根刺横在王旁心里。王雱离开了汴京,压在面前的一座山消失了,但父亲并没有因此重视自己的存在,反倒在教导一个外人了。纵然这外人确实有才华,但这到底算什么事?才华什么时候是比血脉更深的东西了?
他心绪难平,站在窗边,盯着蔡卞。蔡卞浑然不觉自己被人注视着,他在读王安石的文章,读得很着迷,读得血液翻涌,读得不知身在何处。
蔡卞读着读着就开始描摹王相本人的文字。这本笔记是王安石本人所写,有些地方还有涂改,于是他情不自禁,以手指为笔,一笔一笔,去沿着那些笔触屏息凝神地摹写,指尖的微弱的触感能带来强烈的刺激,仿佛能够与书写者当时的情绪和思想相通。
王旁已经看不下去了。他读书很辛苦,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也不想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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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本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发现书房里有人。而且不出意外,是蔡卞。而且同样不出意外的,蔡卞只顾着看书,不仅忘了时间,而且也没意识到书房里来了谁。
王安石不以为意。他发现架上还有几本没有收回去的书,有一本摊开了,露出里面一张泛黄的旧纸,似乎蔡卞在翻到那儿的时候也觉得意外,便保留在了那一页的阅读进度上。
王安石取下那张旧纸,发现上面是儿童稚嫩的笔触,画了个飞在半空的肥胖麻雀。
他将书翻了翻,发现这是王雱十几岁时批注的孙奭《孟子注疏》。
……十岁的王雱,画技都不至于如此粗拙。王安石凝视那儿童的涂鸦,隐约从里面看出蹒跚学步时,对长兄无限憧憬,以至于走哪儿跟在哪儿的王旁的影子。
这书房里有王雱的书很好理解,王雱保留着弟弟幼年时期的赠画也很好理解;唯一让人不好理解的,是这兄弟二人到底什么时候变得疏远了。
他叹了口气。书房里的另一人似乎终于回过神,看向王安石,像是好一会才认出这是王安石,然后眼睛逐渐就睁圆了。
蔡卞猛地起身,因为长时间久坐而腿麻,差点没摔倒。王安石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胳膊。
“你这样不行。”王安石道,“你如果伤了或者病了,麻烦的是我。”
蔡卞连连点头,道:“是某考虑不周。”
“听说你昨天也在这儿。”
“有些地方,还想向王相请教。”
“哪一处?”
蔡卞在桌上拿了一本,正翻找着,王安石微微挑眉,道:“这是元泽的。”
蔡卞一愣,似乎有些窘迫。
王安石并不想为难他,宽慰道:“他未冠就已经著书数万言,我这儿留了一些他的旧作,但数量不多。你今日能翻到,是你们有缘。”
蔡卞脸色有些异样,道:“王相希望我师从于您,还是师从于王殿讲?”
王安石缓缓道:“你应当师从于你的内心。你应当师从于你认可的,你应当师从于你追逐的。”
蔡卞呆在那,隐隐的,竟有些脸红。
王安石并不在意。他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厚望,不想给他太大压力。吕惠卿这一走,原来吕、章、曾的稳定结构被破坏;新荆去西北之前曾找自己谈过,说一定尝试让蔡卞、章惇和曾布构建一种新的平衡,不用担心蔡卞年轻,蔡卞虽年轻,但心机深沉,能很好地克制章惇的狂烈;章惇则天然压制曾布的保守,曾布一日比一日圆滑,将来也能抗衡蔡卞思想上的激进。
至于这个思想上的激进是指什么,新荆并没有解释,只强调这三人的配置得到过历史的考验,绝对值得一试。
有什么好试的。王安石心想,条例司一次性少了王雱、吕惠卿和新荆三个,蔡卞练一练,就得去干活;章惇现在一个人抗三个人的任务,白天黑夜几乎住在了条例司里,也挺不容易。——除了蔡卞,要是有其他能用的年轻小伙,该试的试,该安排的,也得果断安排了。
他看着蔡卞这张白里透红的脸,渐渐地,就想起曾经在这书房里曾经有个吕家的年轻人好像也有过这种表情。那人雪夜送书,在此养伤,还得了吕惠卿本人的认可与照顾,称得上是个好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