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荆环顾庙中。此时外面的雨势相当猛烈,虽然是临近正午的时辰,庙中却相当昏暗。飞将军庙前石案前躺着瘦削的中年汉子,衣衫腌臜,头上包扎着布,但血色暗沉,胸口也没有起伏。
这应该就是种家老四、东路监押种咏了。新荆走到近前,正想伸手再试试鼻息,种建中猛地拉住了他,怒道:“你想干什么?!”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新荆凝视着他,道,“你这样抓着我,也找不回你四伯的性命。时间有限,你应该尽早决断。”
种建中松开手,仍觉得悲苦愤恨难抑,右手掩面,嘶声道:“我若是把四伯的尸身弃置于庙中,将有何面目回到种家!……”
“我看那庙中还有些残留的香油,当地人怕冒犯神灵,哪怕自己饿死,也不敢动那些油。但我没有这种忌讳。”新荆缓缓道,“外面虽然下着雨,但这庙里面还有不少木桌木椅。不够的话,还有这木头塑像。拆作木板,还是能烧起来。”
种建中惊愕地放下手。
“求神不如求己,党员不能信教,我自然也是无神论者。”新荆见这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个怪物,不由得摇了摇头,“我现在跟你说这个也没用……飞将军李广我自然敬仰,但我既然答应了要让你活着出宁州,就要先保住你,而不是保护逝者。你如果感到畏惧,担心会遭遇天谴,就把这事当是我胁迫了你,你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会让你轻松得多。”
种建中瞪大了眼:“你,你这是要让我劈了这庙门庙祭甚至神像,烧了我四伯的身体?……”
“你难道要在这儿找地方埋了他?!”新荆呵斥道,“汴京城就有化人场,离开和尚道士祷祝的火化,难道就不是火化了?你如果留着尸身在这儿,你四伯还要遭遇蚊虫蛇蚁啃食,宁州军如果发现,带回去验明正身,少不了又会追查到你种家!我刚刚只答应了带你走,可没答应带走你四伯!!”
种建中咬了咬牙,一时间气血难平,激得双目发红,两拳攥紧。新荆并不作声,最难的一步已经过来了,他相信这位小种经略相公能调整过来。
年轻的种建中如果觉得难堪,大可以将烧毁神庙及尸身的责任推到新荆身上;人总能为自己所作所为找到退路,只是现在身份错位,新荆成了恶人,他成了被胁迫者罢了。
成为被胁迫者,对种建中现在的道义之心没有太大伤害。而对新荆来说,唯一感到抱歉的这座飞将军庙建成多年,历史悠久;这一烧毁,文物价值也灰飞烟灭。当前阶段不可能提倡群众破除迷信,宁州这儿未来可能还会再建一个类似的庙来寄托百姓的愿望,到时候庙主是飞将军还是武王还是菩萨,谁也说不准。
新荆走出了庙门,回到雨幕中,径自走到姚十一面前。地上这个汉子早已经没了气息,大雨将他颈部伤口冲刷出了一地血污,姚十一仍维持着伸手按着颈部伤口的姿势仰面躺着,死不瞑目。
新荆心底黯然,伸手掩上了他双目。姚十一也有自己生活和家庭,死得太过突然,如同火焰骤然熄灭,如何不让人心痛。虽然性格轻浮,明显是个花钱买职的西北逃兵,但罪不至死。而且这是京城派来的随从,身份信息都相当完备,如何善后,也是个大问题。
姚十一腰间还有一个小包,新荆心道一声得罪,取下打开,见里面一柄桃木小梳,上面刻着“常思勿忘”四个字;翻过来,刻着一朵小花。
姚十一虽说了在京城喜欢搂着婆姨睡觉,但来之前别人也说了姚十一没有娶亲。如果没有娶亲,这木梳要么来自他的意中人,要么来自他家人;未来回京之后,还要找到姚家,贴一些银钱。
他收了那木梳在怀中,然后试着背起姚十一。
纹丝不动。
种建中走出庙来,径自到他身边,瞥了新荆一眼,将地上的人猛地扛起回了庙中。
新荆快步追了上去。
“你又来干什么!”种建中将死去的随从卸在地上,狠狠瞪了一眼新荆,“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你身上没有利器,难道还能帮我拆木劈桌?!”
新荆拎起一柄短刀,那是姚十一的东西。
“庙内泼上油之后,烧起来不久会坍塌,劝你动作快一点。”
新荆又道:“不知道小种将军刀法如何?”
种建中皱了皱眉,这句小种将军让他心里忽然一拧。
不是反感,而是不太适应。他最近几年都在种谔手下奔走,种谔虽然是他的五伯,但治军极严,上下没多少人得到他认可,种建中在种谔手下的身份也不过是普通士兵,哪儿担得起这句将军?
……但又不想否认。忽然的一拧,拧得他胸口似乎是舒服,又有些不舒服,实在难以描述这种感觉。
“……我刀法还行。”种建中嘀咕道。
“那就是相当不错了。”新荆将刀倒转刀柄,递了过去,“这刀相当锋利,斩断桌椅会轻松些。希望小种将军尽早行动,这雨虽然不利于烧庙,但也会阻拦宁州军的脚步;如果不在半路上碰到他们,也能少很多口舌之争。”
种建中握住了刀,忽然刀锋一扬,架在了新荆颈上。
“你到底在耍什么滑头?”种建中厉声道,“你一个京官,掺进我种家的事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新荆伸手按在刀背上,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家兄几个月后会来环庆做官,你们种家如果能看在我的面上多帮他一把,我就算没有白来。”
他不说还好,种建中一听这话,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你是临川王氏的人,你是王安石的族人,你兄弟也是王安石的家人!秦州知州李复圭敢胆大妄为,擅自发兵还归罪手下,陷害我四伯,都是因为他背后有王安石为他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