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无国界医生,那天我接到家里人的消息,说他在也门遭遇空袭,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这是骆峤第二次回忆当时的细节,他说得很慢,“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医生,刚开始想去布隆迪,后来变成也门,因为我想要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骆峤说这些的时候钱自莱只是倾听,倾听其实是一种很木讷的特质,但在钱自莱身上融合得很好,逐渐生根发芽,变成一棵与他共生的树,此刻树上盘踞着一只野兽。
“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那里,当时我完全不相信,甚至想去也门把他带回来,”骆峤压住颤抖的声线,“爸妈把我骂醒了,他们说‘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难道你也要离开我们吗?’当时我十九岁,读大四。老师们都说我是真正热爱医学,热爱医生这个职业的人,以后一定能当一名好医生。但我因为爸妈的这句话动摇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国内,博士毕业后进一家医院,然后这么过一辈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凑近,把脸埋进钱自莱的颈窝里。“那天是我唯一一次因为这件事流眼泪,从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因为我还有要守护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让他们担心。”
钱自莱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推他,但硬生生克制住了,把推开的动作换成拍拍他的后背:“那你怎么还来这里?”
“我知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什么,但我记得,你说‘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在后来很多时候让我知道,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他胸口的吊坠似乎在发烫,骆峤不得不深呼吸,克制住这样疯涨的情绪,他直起腰,平视着钱自莱的脸,“阿莱哥,我是因为你的这句话而来到这里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带着哥哥的灵魂来到非洲,现在站在你面前。”
钱自莱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居然说过这句话。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吧,这只是一句批发的安慰,是药店里售卖的五块钱一板的止痛片,一种廉价的镇痛剂。
他其实无法感同身受这样汹涌的情绪,但骆峤流泪了,五年之后再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眶。那晚的梦到底是预言还是过去,到底是为了提醒他想起来还是警告他绝不能触碰?
这个场景出现了,但不是钱自莱想要的。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这一次他和梦里的自己一样,伸手替骆峤抹掉了眼泪。
哭过一场之后骆峤很快就变得很害羞了,他们居然说了这么久,而他居然在钱自莱面前哭了,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他用手背草草擦干自己的脸,另一只手还牢牢牵着钱自莱。
钱自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骆峤说完话还拉着他的手,也许是他暂时不想松开。
骆峤说如果他是乔,将永远不会对钱自莱说谎,但钱自莱就是谎言本身。
他并不是骆峤口中那种游刃有余的人,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居然演变成一个人的精神依赖,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欺骗了骆峤太多。
“我其实……”
钱自莱刚开口就卡住,骆峤掌心的温度正顺着相贴的皮肤渗进他的骨骼,像某种缓慢生效的神经毒素。
骆峤的手指蜷缩起来,却仍固执地维持着交握的姿势。钱自莱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科普节目,被砍掉脑袋的章鱼触手还会死死缠住猎物。
“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他此刻感觉衣服的领口太紧了,甚至让他无法呼吸:“这些年我搞砸过跨国合作,交完房子首付的时候身上只剩三百七十块,你以为的我可能只是某个瞬间的我,甚至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我。”
骆峤看着钱自莱的眼睛:“可你现在站在这里。”
“因为总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比如被裁员通知砸脸,收拾东西滚蛋的时候电脑里甚至还有昨天没发出去的工作邮件。”
和其他人袒露自己的脆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他说这些只是想让骆峤明白和看清,他记忆中的钱自莱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钱自莱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但如果他是一座冰山,骆峤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员,他早已潜到地平线以下的水中,触碰到钱自莱隐藏的软弱。
“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搞错了。”
骆峤的手擦过他耳垂上的锆石耳钉,“但当我发现你会帮我整理睡姿,也会恐慌也会害怕,这些自然瞬间拼成的你,比五年前那个幻影珍贵一万倍。”
“你怎么知道……”钱自莱话还没说完,骆峤就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那天早上睡得很死?其实你一睁开眼睛,我就听到了。”
骆峤突然拥住钱自莱,他的膝盖卡进钱自莱双腿之间,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不包含任何暧昧情感的拥抱,这只是一个拥抱。
在这样的拥抱中,钱自莱发现在自己不算漫长也并不短暂的人生里,居然是骆峤第一次接受并认可了他的脆弱。
其实钱自莱被认可过很多次,样貌俊朗、成绩好、懂事,毕业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工作后不到十年就在上海、在寸土寸金的黄浦江畔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唯一值得被拿出来指责的就是他从没谈过女朋友,之前的几次相亲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躲开了。
但他从来不觉得那些是夸奖,在社会身份框出的一个所谓正常的框架中,横生枝桠是不被允许的,软弱是不应该存在的,三十岁还不结婚更是一种应该被监禁的犯罪。
但正常本身就是一场社会性的凌迟,正常的人类在这里集体狂欢。
风挟着细雨扑过来,打湿了两人纠缠的衣角。这让他想起被自己养死的不知道第几盆绿萝枯萎前的样子,叶片在清晨的阳光里舒展到极致,然后在某个未被察觉的瞬间突然蜷缩成拳头。
“现在,你要推开我吗?”骆峤问道。
钱自莱抬起的手最终落在骆峤潮湿的背脊上,像接住一片从旧时光里飘来的绿萝叶。草原随着他们的拥抱而起伏,这是一场精神涨潮。
在这样的袒露和拥抱中,黑夜彻底来临了,钱自莱把视线投向靛蓝色的夜幕。
那段掩藏在记忆中,如同人造锆石一样的片段在这个夜晚开始重新闪烁了。在名为塞伦盖蒂的广阔无垠的平原,在这颗衰谢星球上的一个平凡夜晚。
钱自莱的下巴垫在骆峤肩膀上,他听见自己说:“明天早上我想吃溏心煎蛋。”
“好。”
“双面的。”
“嗯。”
“你煎。”
骆峤的应答混在减弱的雨声里,像一种湿润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