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非洲这么久,我居然是你带的第一个游客?”钱自莱又觉得不对:“但你不是还在上学吗?二十四岁,应该在读研究生吧。”
骆峤其实不太想深入讨论第一个问题,因为继续讨论就要不可避免地谈到布隆迪、谈到死亡和血肉模糊的双脚,于是他略过了前半句:“我在读博士了,现在算是……社会实践。”
钱自莱哦了一声:“那你上学挺早的。”
他端着碗在旁边等着捞馄饨,不得不说骆峤的那辆越野车的空间挺大的,能装下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个便携式冰箱。馄饨熟了,骆峤往出捞,钱自莱就自然地拿碗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茶几的两侧,沉默着咀嚼、吞咽。钱自莱在平常其实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他懒得说太多,但这里是非洲,野性的空气已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诱出一些自由的特性。
但骆峤不是,他喜欢聊天。在布琼布拉工作间隙中,他和同事们谈论酗酒的丈夫、徒步从另一个城市走过来的母亲和已经死去的孩子。他们有时候哭泣、有时候叹气,但更多时候是跪坐在简陋的手术室门外祈祷。
而布琼布拉对骆峤的意义在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城市,它代表了太多的未知和不可预料,代表了他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骆峤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反常的举动。
钱自莱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在他的视角下骆峤是个奇怪但单纯的人,他已经见过这张脸上的很多表情了,但现在这种沮丧的表情,钱自莱觉得不该出现在骆峤脸上。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钱自莱的身体往后靠,但目光是往前送的,正常来说着陆点应该是骆峤的眼睛,此刻他们会对视。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钱自莱的习惯性动作。可骆峤正垂着头,就导致他错过了钱自莱这样专注的眼神,被看到的只有他的发旋。
“这是在动物世界,野性的天堂啊,怎么能不高兴。”
钱自莱莫名地伸出手拍了拍骆峤的头,这只手被骆峤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就圈在钱自莱细瘦的腕骨上。被这么拉着其实不太舒服,身体要往前倾,否则胳膊会被抻的很疼,钱自莱往出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扯动,也就任由骆峤拉着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钱自莱问。
现在这个画面对骆峤来说太熟悉了,面对面坐着,一个人攥着另一个人的手。他一直说自己是由于迟到才撞到钱自莱,这也没说错,但他隐瞒了一些东西。
五年前的上午骆峤得知骆征南的死讯,他在也门遭遇袭击,流弹击穿了他的肺部,当场死亡。
骆征南是一名无国界医生。
骆征南比骆峤大七岁,那年他二十六。
宣讲会之后,那个叫Asher的男人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消毒湿巾。
骆峤抬眼看他,这个人打了一条墨绿色的领带,眼镜片很薄,银色无框。他在来之前一定用发胶抓过头发,但现在有几缕掉在额前。
Asher看着骆峤的手:“你先擦擦吧。”
骆峤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的刺痛感,原来是他骑单车时摔倒,石子硌破了他的手心:“谢谢你。”
他在哽咽,眼眶中流出湿热的液体,那是他的眼泪。
“你哭了?”Asher吓了一跳,想替骆峤擦一下眼泪,但又停住了:“不要难过,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你还很年轻呢。”说罢拍了拍骆峤的肩。
透过模糊的视线骆峤看到Asher走出去,和另一个在门口等他的男人一起走了。
回神,钱自莱说。
骆峤从那段记忆中抽离,发现自己还攥着钱自莱的手:“啊……对不起,阿什哥。”
“没事,你想什么呢?”钱自莱把手抽回来,揉了揉手腕,“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骆峤:“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
五年前的事,钱自莱是真想不起来了。
他试探性地抛出一个问句:“你因为我把这件事忘了所以生气了?”
骆峤摇头:“不是,我早就猜到你会忘记。”只是他永远忘不掉,无论是骆征南还是阿什。
今天其实是难得的晴天,这在雨季是不常见的,是观察动物的绝佳时机。但刚刚吃得太饱,钱自莱现在不太想动,或许这是动物的习性。骆峤在洗碗,钱自莱的帮助理所当然地被他拒绝了。
钱自莱就走到露台,面对一片无边泳池躺在躺椅上。这片草原绵延了几百英里,数不清的动物在这里生存,此刻一群鹈鹕正聚集在湖泊中央,或许他们有过对视,或许没有。
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是骆峤,钱自莱闻到他身上有熟透的芒果味。
“你喷香水了?”
骆峤拉着衣领闻了闻:“一点点,味道很重吗?”
“没有,挺好闻的。”
手机震动着在桌面上摇摇欲坠地往下掉,钱自莱按住它,是备注为“妈”的微信联系人打来的视频通话。
他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发出消息的口吻从“你在哪,今天是不是没去公司”到“你能不能听妈妈的话,别让我担心好吗”,再往下就是十几条视频通话申请,时间大概是刚才和骆峤说话的时候,是他没听到铃声。
【Asher:对,我以后都不去公司了。在外面,过段时间回去。】
然后钱自莱关机,把手机倒扣,一串动作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