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太监齐齐告退,充斥着暖意的偌大殿宇很快只剩下他们一人一兔。
裴持一边顺毛,一边翻看奏疏。
烛火幽幽,烘出暖意,温亮玉紧绷着的心神竟在这静谧的怀中被抚平了,生出了困意。
点着脑袋,差点就要进入梦乡。
忽而,她背上的手掌移开,捻起了一本奏疏,顿了良久。
温良玉眯起眼睛,轻瞥了一眼,忽而愣住,奏疏上详细写清了半年来治水的成效,落款名为宁致远。
——是父亲的学生,谦逊宽厚,待人有礼,在温家时便对她照顾颇多,如今为官,想来能帮她一二。
脑袋瞬间清醒,她趴在桌旁细看,宁致远在外治水两年,河道淤积已清理干净,堤坝也修建完成,上奏准备回京。
可裴持眸光阴沉,半晌冒出一声冷笑,提笔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水患未除,尽心巡查,半月后再议”。
温良玉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就不该抱有期待。
这一打搅,也没了睡觉的心思,索性就看着裴持批阅奏疏。
一个时辰过去了。
温良玉精神抖擞,原来卫二郎卫析官至四品,只比卫融低一品,怪不得今日孟氏穿戴越发张扬,甚至盖过了叶宛妙。
田相早已致仕,如今的许相养了好几个小妾,被御史台参了厚厚一本。
邵国公家的小儿子被塞到了户部,不小心烧毁好些重要账册,被打了二十大板。
……
厚厚一沓奏疏批完,裴持捏捏眉心,压了一日的郁气消散了些。
朝中本就多事,安亲王余党又不老实,种种相加,恐半年内难以平息。
思绪纷飞,闪过种种难题,然后顿在一人身上,他眼睫轻颤,不受控制地深想今日卫府那道月牙色身影。
那是五年前,他在扬州一带治水,得知京中消息后匆忙回京。
奔波许久,却只见到了被封好的坟茔,遍地都是纸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之下。
几阵阴风灌过密林,偌大旷野,只余十几人,可不远处,隐约传出微弱的低泣,哀怨婉转,掺着浓烈涩味。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卫都不免白了脸色。
裴持被阴影掩着,隐约可辨认出五官,眸光定定落在那坟茔上,静得骇人。
一片寂静中,忽地,他轻笑了声,幽幽飘入兵卫耳畔,直让他们头发发麻,慌乱跪下。
“开棺。”裴持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道。
没人敢忤逆这疯狂的命令。
黄土掘尽,撬开木棺,尸气弥漫。
一个瘦弱的,柔美的姑娘静静躺着,光影婆娑,肌肤似蒙了一层月纱,泛着冷白的光。
周围人呼吸都滞了几瞬。
若不是见着她毫无起伏的胸口,没半点血色的唇,还真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美人薄命,实在可惜。
所以入棺后遇到神医的事,是假的。
换作以往,裴持绝不会相信人死后复生的事,定当场将这冒牌货压入大牢。
可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笃定,那一定是温良玉。
裴持垂眸,落在温软背上的指尖微蜷。
凉月映地,树影轻摇,桌案前的玄衣男子默了良久。
*
天际线一点点泛白,旭阳冒出了暖黄色的光晕,由窗而入,铺洒在偏殿软榻上。
温良玉皱着眉尖,睡眼朦胧,却在触及澄澈天空的那刻,陡然睁大了眼睛。
天快要亮了。
垂首看到了兔爪,她才松了口气,幸好还没变身。
她猛地翻起身,滚爬着出了窗。
街道两旁,尚未有人烟,缥缈雾气弥漫,唯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狂奔。
望舒楼内,春雨端着铜盆,轻敲着房门。
“温娘子?温娘子?起了吗?奴婢进去伺候您洗漱吧。”
屋内一点声响都没有。
春雨拧起眉,悄悄从门缝中看了几眼,抬高声量:“温娘子?奴婢进去了?”
说完,便推门而入。
床边烛火完整,鞋袜摆放整齐,被褥鼓鼓囊囊。
她扫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径直抬脚过去,试探唤道:“温娘子,奴婢服侍您起来吧。”
然后掀开被褥,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身单薄寝衣。
春雨眉心紧锁,来之前叶夫人再三嘱咐让她看好这温良玉,本以为温娘子是个软和性子,她才略微放松了警惕。
可一夜过去,人竟不见了。
春雨站在床边来回徘徊,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屏风上映出了一只兔子身影。
慢慢地,蜷缩起的兔形竟忽地变大,幻化为了一个窈窕有致的女子。
“春雨。”
温良玉随手挽上墨发,玉肩莹白,拢上一淡绿衣裙,从屏风外探出脑袋,唇角含笑,温雅和润。
“我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