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又静下来,裴雍来到塌前,掌心覆上少年的前额,依稀有些发烫。他取来汤药,搁置了些时候正好温热:“阿绪,张嘴把药喝了,来……”
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捏住少年瘦弱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双唇,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下去。只可惜这大半碗汤药顺着下颌流淌,染污了月白外袍的领衽。裴雍轻声叹息,从盆中浸润了帕子替他擦拭着脸颊,脖子,双手——那清隽瘦长的手,原是应执笔丹青,拈花置棋。
如今,可见那关节处布满了青紫色斑痕,甚至有几处细腻皮肤不堪凛寒,破皮裂开,若留心瞧,皎白的皮肤上隐隐映着淡褚色疤痕。
裴雍的眼中流转过一丝痛惜。
一夜飞絮,碧瓦凝霜。
“裴施主,师傅命我送药过来了。”门外响起净思的声音。
裴雍从浅眠中陡然惊醒,昨夜守在少年塌前,竟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他替床上的人掖好被角,起身开门,一股萧瑟寒风从四面卷来,屋内星星炭火被风吹得哔哔啵啵作响。净思手中提着药包又带了几个瓷瓶置于桌上,说道:“这药是治公子的风寒,煎煮服下即可。至于瓶子里的药,可敷在伤处。师傅说寺中不比外面,东西总是短缺的,不过,他正翻阅古籍医典,尽力寻找破毒之法,裴施主勿忧。”
“家父嘱托,影从不敢辜负。大师与家父既是知交,定会尽心,请净思师傅替我向大师转达谢意。”裴雍微微颔首。
裴雍用小炉煎好治风寒的汤药,屋内被药香浸润。经昨夜退凉,少年滚烫的温度也逐渐降下,远远往榻上瞧去,唯有那轻如蝉翼的呼吸,昭示着微薄的生命气息。
栖梧后山,远岫小筑内。
寒雪初霁,可廊檐地砖依旧积满厚厚霜雪,不曾化开。
一袭星郎身影穿梭于翠竹林间,剑刃划破凛凛长空,恍惚间竹叶如碎雨飘零洒落。只见那星郎身影执剑挥出,银白剑光闪烁,无数剑影在空中留下一串残辉。
“公子,问到了!”林朔立在廊下沉声禀报。
慕容兰收了利刃,折回廊前,负手而立,气息并未紊乱。
“是何人?”
“大师只说是故人之子,梁国而来。”
“果真是从梁国而来。”慕容兰侧身,挑眉问:“可打听到那白衣少年的姓甚名谁?”
“江绪。”
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江、绪……”
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各地大小政权割据,混战厮杀不断,恰逢政权崩坏溃乱之际,北面胡族乘虚踏入,纷纷建立起自己的政权。只是,这些政权遽兴旋灭,起伏更迭,最终鲜卑宇文氏落主中原,建立了北周王朝。至此,中原境内三国鼎立,北周、北齐、南梁、而如今三国之中又以北周国力强盛为尊。
梁国与北周毗邻,互设边境贸市,两国之间并无大战争,一直以来维系着表面和睦。
林朔继续说道,“只是,那位江公子身中奇毒,大师亦不得解。”
“是何缘故?”慕容兰一手执剑,缓缓转身,眸光与之对视。
“听闻江公子身中之毒是从岭南传出。”
“岭南一带隶属梁国,这么说,那小郎君身上的毒并非是在逃亡途中遭人暗害。”慕容兰思忖着,裴雍和智仙都不愿道出那少年的真实身份,而他们这一路又有梁国死士追杀,由此推测,两人身份并不简单。
但梁国人为何会与远在宁州的智仙有瓜葛?
“公子,还要再打探吗?”林朔试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容兰将剑刃缓缓收回鞘中,此剑外身通体莹白仿若玉石,剑柄上雕镂玉兰花纹,浑身透出清冷雅致之感,好像并非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兵器而是陈列供人观赏的珍品。
“既是大师故交,我们再查下去便是失礼了。”
“是!”林朔颔首领命,迟疑了片刻,还是顿住脚步,问,“公子一向不愿沾染他人是非,那夜在客栈莫非是因这位江绪公子才出手相助?”
慕容兰不曾料到林朔会如此问,怔愣了须臾,记忆瞬间被拉回。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开门刹那,毫无准备情形下任由那张脸径直闯入自己眼底,而恰在那一刻无数莫名情愫喷涌而出难以自持。恍惚间,两张肖似的脸庞不断交织重叠,可他又无比清醒,却仍甘愿为此清醒地沉沦。想想上苍有时的确荒唐得可笑,早已失去的一切无论如何弥补,因缘际会,终归是失去。
“不过是看着可怜罢了。”慕容兰神色恹恹的,语气也有些无力。
林朔悄然看了他一眼,暗想到,这世上可怜之人如此多,却不见他感慨伤怀,偏独独是这位叫江绪的少年郎例外。不过,林朔终究也不忍再刨根问底下去,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