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郊,远处青黛山川淡烟晓雾,翠竹掩映的雪庐旁,穿过青石小径,涓涓溪流边,两名身着蓑衣的男子正闲适地执竿垂钓。
碎雪从昨夜起零零星星地下了整晚,不曾停歇。
“王爷,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午膳怕是无望了。”一旁的于尧瘪着嘴,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瞧着竹竿一动不动。
宇文衡只是轻笑一声,轻描淡写道:“阿尧,这垂钓的乐趣便在于一个‘等’字,若是一下饵,就咬钩,还有什么乐趣。别愣着了,替我们煮两盏茶去。”
身侧少年淡淡瞥了眼于尧远去的背影,对宇文衡道:“阿尧瞧着比上次好多了。”
“他平日里大多沉默寡言,不过现在乐意同我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宇文衡语气有些无奈,盯着水面,不禁回想起自己初次见到于尧时,男孩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缩在街角可怜兮兮地乞讨。因着长相惹人怜惜,过往的路人多少也愿意施舍些,正因如此才惹得这条街其他乞丐不满,时不时出言恐吓,殴打。
那日,恰逢暴雨,街道寂寂无人,不起眼的巷道里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围着他,又打又踢,拳脚落在男孩单薄的躯体上,低沉的哀鸣被暴雨声掩埋,一名年长的乞丐死死揪住男孩的乱发,嘴里恶狠狠地咒骂,又抬脚踩着他的侧脸,用力地碾压,透过满目尘泥和污浊喘息,那双被泪裹住的眼睛,不轻不重恰巧落进宇文衡心头。
于尧被宇文衡带回府邸安顿下来,教他识字念书,最初他见生人便躲,甚至能整日整日不说话,宇文衡倒也不强求,只是一日一日悉心照顾着,空闲了便去看他,同他说说话,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宇文衡自说自话,于尧在一旁静静地听。
后来,于尧会主动和宇文衡说话,高兴了会笑,难过了会哭,一切情绪也不再藏匿。
“阿尧的事,王爷打算何时告诉珺璟?”慕容兰若有所思道。
宇文衡看着雪沫落在水面,刹那融化,叹息着:“待他能回长安之时,再说也不迟。”
提及长安,少年的脸色不免深沉了些:“听说,轩王被宇文瑾派往江夏,剿匪去了?”
“楼姑娘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宇文衡勾唇笑了笑,“一群不成气候的流匪,何须堂堂南衙禁军右卫将军亲自前往?依我看,他们之间的误会可不小。”
“仅仅如此,可远远不够!”
宇文衡取出一枚印鉴递到慕容兰掌心,挑眉道:“这是拓印仿制的宇文瑾的印鉴,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少年握着印鉴,逐渐攥紧,静默不语。
“一个疑心深重,一个野心十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燕然,你我等待的那日不会太远,且静观时局。”
宇文瑾本是太宗皇帝侄子,当今皇帝宇文晔为太宗皇帝第二子、宇文盛排行第三,封为轩王,宇文衡排行老四,封为裕王,几人是堂兄弟。太宗皇帝驾崩前临终托孤于宇文瑾,要他辅佐嫡长子宇文毓治理国政,不过长子宇文毓从小聪颖好学、励精图治,并非傀儡帝王。宇文瑾擅权的美梦终究是破灭,对日益脱离掌控的皇帝自是容忍不下。
不久,宫中便传出皇帝身染恶疾,身子每况愈下,可偏偏太医署众太医皆未查出端倪、束手无策,宇文毓最终冤屈而死。
堂堂帝王就此毙命,北周朝野震惊,人心惶惶。
皇帝毙命,整个北周自然落入辅政大臣宇文瑾手中。
轩王宇文盛眼见宇文瑾专横擅权,如日中天,便假意攀附,誓死效忠,因此二人关系甚为亲近。随后,宇文瑾从太宗皇帝的儿子中,挑选了寂寂无名的宇文晔承袭大统,自封为大冢宰,朝政之事需得大冢宰首肯,圣旨除了皇帝玉玺还需加印大冢宰印鉴方可作数。
一时间风光无俩,朝下有人戏称他为“挟天子,令群臣”的奸臣。
“宇文瑾手握整个南衙禁军,留都同州的兵力也尽在掌控中,正面相抗根本毫无胜算。”慕容兰收紧了鱼竿,凝眉分析着局势,“想要擒住他……唯有一个方法。”
宇文衡听出了他的迟疑,道:“不妨直言。”
“暗杀!”慕容兰一字一顿吐出,继而阐明道,“宇文瑾此人暴戾恣睢,却独重孝义,尤其对太后,每日必要躬身问安。犹记太后此前卧病在榻,他连日来亲奉汤药,周到入微。若太后能以病重为由,召回宫中,掩殿暗杀,倒是可行。”
鱼线轻颤,水面漾开了浅浅的圈纹,宇文衡瞅准时机,握紧竹竿迅速收线,果然一条肥美鳜鱼咬住鱼钩正活蹦乱跳,惊起了岸边几只水鸟,扑腾着翅膀盘桓离去。两人相视一笑,将鱼取下扔进鱼篓。
“王爷,有鱼了!”于尧捧着茶盏,恰巧看到鱼儿入篓,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
宇文衡接过茶盏,玩笑道:“拿去吧,今日的午膳也有着落了。”
“我还以为王爷今日会空手而归呢。”于尧小声嘟囔着,抱起竹篓凑近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是难以言喻的高兴。
宇文衡伸手抚摸着男孩头顶,语气有几分怜惜:“阿尧,若想要鱼咬钩,需得思考水里的鱼在想什么,等待也是你同它斗智斗勇的过程,因此有时结果并不重要。”
于尧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睛,抱着鱼篓起身,闷闷道:“我去给你们准备午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