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却哪里等得,只说“只那两篇字,晚上再做也赶得及”,一面早去得远了。
麝月正捡起晴雯扔在一边的活计瞧着。
原来她方才正刺的是好鲜亮的一个红墨两色鲤鱼,顶着一片荷叶,活灵活现的,委实可爱。
麝月放下活计,笑道:“我看你也是太操心了,他哪里听得这些好话,这几年你同他竟是白费工夫呢。”
袭人叹了一口气,埋怨麝月道:“一早起来就只顾顽,催他几回也不做,好容易刚起兴儿,写了几笔,又搁下了,总是这样。回来老爷问起来、要他的课业看,又要着急。这样的毛病儿,也不知多早晚能好。你也是的,既知道他这样,瞧见他正写字,这会子偏又同他说林姑娘的事作甚么。”
麝月替晴雯将活计仔细收好,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爷的性子,这会子若是不同他讲,回来他自己知道了,又要埋怨咱们呢,不如早早说了,晚上他赶夜工,咱们都陪着也罢了。”
袭人知道她说得有理,也只好暗暗叹一口气,替宝玉收拾了桌案,用细棉纸将写了一半儿的字纸盖上,用白玉镇纸细心压平了,跟着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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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拦住了要去通报的小丫头,伸出一指放在唇前,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只要悄悄走进去给妹妹一个惊喜。
谁知刚走到黛玉屋前,就差点与端着东西正走出来的春纤撞个正着。
春纤“嗳哟”一声,看清是宝玉,忙福身唤了一声“二爷”。
她也无意攀谈,伸手整一整红漆盘内的东西,又忙着往外走去了。
宝玉进内室看时,只见黛玉背对着门口,正指点着小丫头们开箱子分拣归置东西。
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多是一摞摞的旧书,应是这次从南边家里带的。
另一边又见宝钗、探春姐妹也在,两人正围着一张放满东西的桌子,不知在看什么。
宝玉近前看时,原来是满桌的江南土产,大抵是些香扇、丝绸、茶叶、各样精致小玩器,还有笔墨纸砚等物。
东西虽是普通,但淮扬一代别有一番文士情怀,同样的东西,就要更添几分心思、做得更细巧些,多了一种别样的趣味在里头。
特别是在包装的巧思上——
譬如那装茶叶的罐子,用的是四只一套的细白瓷瓶子,这本来常见,但用工笔绘着风花雪月、或梅兰竹菊、又或是典故人物如四大美人等,成组成套,绘工笔法精细、配色和谐,很值得收藏赏玩;
又譬如宣纸,南面的宣纸一向出名,这也不用说了,难得它又用平纹细布细心裹了,一刀为一包,若只用细麻绳绑结了倒也罢了,偏还在系结之处别上一枝干花或香草,立时从普通中生出几许雅致来,让人爱不释手。
这些东西都是临行前黛玉嘱秦管家带人去外头采买的。
秦管家深谙女孩儿家心思,专拣那精致好玩的买来,探春看得有趣,一样一样拿在手里细玩,又拿给宝钗看上一看,时而又问黛玉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十分得趣。
秦雪正在一旁叭叭地给莺儿和侍书两个说着一路上的见闻,笑道:“真正是因为路途太远,那些糕点都要新鲜吃,实在是带不来,不知道有多可惜!你们不知道,桂花栗子饼、双酿团、赤豆糕……样样都好吃!”
黛玉听说,回身笑道:“你要吃新鲜的,只要雇一个会做南边口味的点心师傅也罢了,要吃什么没有?就凭你才说的那几样,也不是多稀奇的东西,只怕就是说给府里的厨娘,她们也是能做的,又费神带它做什么。况且我想着……单你一路上吃的,怕也已够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黛玉说完,正瞧见宝玉立在门口,便笑道:“二哥哥几时来的?我刚回来,这里正乱着,又让紫鹃她们几个往外头送东西去了,一来二去竟疏忽了,没人通报,倒怠慢了二哥哥。”
宝玉忙道:“不曾怠慢。外头原也有人候着的,是我不叫她进来告诉的。”
宝钗、探春也停下交谈,众人互相见了礼。
宝玉上下认真端详黛玉。
他只觉经过这些日子未见,这个妹妹越发出落得超逸,个子好像也略高了些,但整个人比起前时很是清减了些,想是旅途辛苦,又难免大悲大痛。
唉,一个弱质女儿如何禁得?
宝玉看她在妆饰上也颇为素净,想来是仍在为林姑丈持孝,不禁甚是怜惜。
他一面想着,心中触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向黛玉点了点头。
黛玉遇其眼神,已知其所想,心下温暖,回了微微一笑,道:“刚叫紫鹃她们去送给姊妹们的礼,你既离得近,你的那一份便先叫晴雯带回去了,怎么你没遇上她?好,你既来了,便来瞧瞧罢,若还有喜欢的,另外再挑些去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