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本来事情就忙,哪里有工夫去应付这等无赖的小猴子,直被宝玉磨缠得头也痛了,便打发了两个小厮骑马回去将此事告诉贾母和王夫人等,一面就把宝玉留下了。
过了小半日,回话的小厮回转来,只说已将话原样回了老太太、太太。
老太太、太太好生担心,说二爷胡闹,回去一定叫老爷罚他,又问了今日跟二爷出来的人是谁,让二奶奶一定好生看顾着二爷,不许他乱走、也不许吃不干净的东西。
小厮一面说着,一面又拿了好些东西出来,皆是袭人怕他在外住宿不惯准备的。
凤姐听了,便叫人把宝玉的东西拿去安置了,又点着宝玉道:“听听,你随便起一个兴儿,倒要这么些人白白惦记你、替你奔走麻烦。如今你跟我在外头,那可比不得家里,需得听我的话。我先将‘丑话’说在前头儿,这两日你若是淘气,我只管打了你,再押回去交给太太发落。”
宝玉听见说准他在水月庵留宿,早已高兴得什么似的,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又拉着凤姐儿姐姐长、姐姐短的谢了一回,这才与秦钟两个自去逛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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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澄澈明净之水,月是清寒皎洁之月。
论理,这水月庵的名字最是清雅、洁净。
只可惜它虽是供出家人修行的清净地方,可这出家人的心倒与“清净”毫不沾边。
一干修行人的“俗心”,比之在俗世中苦苦钻营的人来也不减半分。
铁槛寺乃是贾府的家庙,水月庵得其位置之便利,所以也同贾府往来甚密,在贾家之外也同时与都中不少富贵人家往来。
身为出家人,行事倒也便利。
虽是如此,庵内的人总也要维持些面子上的功课,不能日日都在外面交游。
这几日逢上宁国府为秦氏送殡,水月庵自然大献殷勤。
既见凤姐、宝玉等人住进来,那等好事的老尼姑、思凡的小尼姑们的心思又活动了起来。
宝玉和秦钟小哥俩儿原也在那边寺里看做道场,听那些和尚在一个黄衣僧官的带领下齐念《法华经》,齐齐整整的,倒颇有些气势。
他两个乃是少年心性,不一会儿便闷了。
秦钟在心里惦记起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儿,便低声催促宝玉要走。
宝玉正欲走时,却瞧见秦氏的丫头宝珠跪在那边。
这丫头今日未施脂粉、梳着孝髻、穿着麻布做的孝裙。
宝玉看着那一身的素,觉得她如此卸去雕饰、楚楚可怜,比那些花红柳绿的衣裳更有一种美,不觉便多看了几眼。
宝珠的眼睛早已哭得肿了。
秦氏已去了这些日子了,她却仍旧哀哀地哭个不住,单薄的身子都哭得筛了起来。
她的鬓边垂下一绺头发,也无暇去梳洗打理,整个人冰清哀婉,与宝玉平常所见的女孩子都不同。
宝玉心里忽然出现一个念头——
自己仿佛记得身边有谁也是这样爱哭的。
可究竟是谁呢?
宝玉念及自己识得的这些女孩子,一一想过去,竟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他心里正呆呆地想着,秦钟却早已等不及了,将他一直拉出了大殿,只说他两个叫香火熏了眼睛、要回去歇着。
这可将跟他们的人唬了一跳,忙上前看视,见他两个没有大不妥,便忙依言送他们回了水月庵。
凤姐却不能如此自由,等头一晚道场的功课做完,她亲自瞧着四下里都安置妥当了,嘱咐给夜里念经的人准备茶饭,查了一遍上夜的名单,又叫仔细灯火,这才乘了轿回到水月庵来。
庵里早替三人收拾好几间净室,虽比不得贾家富贵,品其细致之处却也远胜寻常人家。
凤姐收拾一回,便叫宝玉和秦钟小哥俩来,关照了他们一回,又听他两个说话解闷儿。
这秦钟因天生得一种风流腼腆、言语又温柔,所以在长辈跟前儿很有迷惑性。
人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谨慎守礼的孩子,却不知其实他内里却最是调皮大胆,心思也活络,许多胡闹之事都是他挑唆着宝玉去做的。
秦钟那间净室比凤姐这间小了许多,布置也不如这里精细,他见了这一间屋子,自然十分好奇,眼见得庵中无人在侧,便四下翻看起来。
宝玉却不动,只坐在凤姐边上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只见秦钟从柜中拿出一只盖碗茶钟,向宝玉笑道:“吃茶的东西,不摆在桌上,倒收在柜里,不知是有什么讲究?”
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一回,笑道:“也怪不得,这钟儿极细腻,瞧着倒有些值钱,怪不得老尼姑心疼它、不肯拿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