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踌躇再三,便去向鸨母说,本来楼里的姑娘们早都吃了绝子的汤药,即便这样也叫她怀上,吃了药、又打不落,想来一定不是寻常的孩子。咱们做这一行,向来是作孽的,见死不见生,难得有这样一丝活气儿,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多少积些德。
从鸨母手里造下的孽实在罄竹难书,并不是等闲能被说动的。
只是这楼里备着的药向来有效,从来只需一剂,不知结果了多少无辜胎儿的性命,谁知到妹妹这里竟然不起效,也怪不得她心内犯嘀咕,也犹豫起来。
只是她犹豫的是,要不要再给妹妹灌一剂。
妹妹见鸨母犹豫,便跪下来求情,只说由现在起到生产,自己就将屋子让出来给别的姑娘姐姐们住,自己愿意去厨房做帮工。
鸨母想了想,那药性子太烈,若是再叫她服,回头落个病,自己人财两空,如今她说的这也算是个办法,便依了她。
大半年后,妹妹顺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儿。
这孩子出生时左手腕内侧便有一个月牙儿形的胎记,就取名叫月牙儿。
妹妹也顾不得休养,两个月后就重新挂牌接客,又将客人的赏钱尽数奉给鸨母。
鸨母见她殷勤,便也勉强容下了她母女两个。
不知是不曾调养好、还是那剂汤药的药性太烈的缘故,虽是不曾伤了她的孩子,妹妹的身体却显而易见地垮了,不仅冬春两季格外畏冷,便是盛夏也常觉得虚寒。
身在烟花之地,哪里又有什么像样的大夫来看视。
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床、接不得客,鸨母可没有闲钱拿去白赔送给大夫。
就此一日日拖着,小恙拖成大病,妹妹复又添了下红不止乃至崩漏的毛病,血气不继,却也只好自己咬牙挺着。
不过才只有二十五岁的人,却慢慢给熬得油尽灯枯,终于撒手去了。
月牙儿时年只有九岁,纵有老娘姨照顾她,可老娘姨的说话又有什么分量,到底叫鸨母将心思动到了月牙儿的身上。
鸨母见月牙儿生得有几分漂亮,本来想将她再养几年,也教她些眉眼高低,到时便替她挂牌接客。
新雏儿开脸向来不愁客人,也好顶了她那个短命娘的亏空。
其实妹妹挣命似地扎挣了这些年,早将自己的身价及月牙儿从小到大的吃用十倍百倍地赚回来了,鸨母却还是觉得亏空。
老娘姨心里知道鸨母的盘算,却也没办法可想。
谁叫这孩子命苦,投错了胎,生在了这样的地方,还生作了一个女人。
女人就是命苦,将来不是被骑在身上,就是被骑在头里,没有别的想头。
好在这孩子从小儿耳濡目染,见惯听惯了这一套,将来就算也入了这一行当,总不至于心里太委屈。
好歹有她一口热饭吃,也算对得住她的娘亲了。
谁知这孩子有一日在门口替楼里的姑娘们买线时,却叫一个过路的商人看中。
他认得这是一个好苗子,便上前从容问了几句话,知道月牙儿也已会了些简单乐器,更是喜欢,便去找鸨母商议价钱。
这人是买卖人口的老手,鸨母本想坐地起价,都被他一一驳回了,气得她在一旁使劲儿磕她的烟锅子。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终于谈妥以九两银子买了月牙儿去,买卖双方俱是满意。
老娘姨却不能随行,她只知道这孩子仍在扬州,此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董家娘姨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外甥女儿,也算是意外之喜,又花了一笔钱,探知月牙儿在扬州一直长到了十五岁,吹拉弹唱样样都精通,最后被来扬州挑人的牙人买下带去了应天。
董家娘姨一咬牙,又追到了应天,终于在一个乐坊找到了她。
这时她已经由师傅改名叫“宛芳”,取自她们学唱的一首宋代词人所作的小调木兰花慢。
其中有一句“飏金梭、宛转织芳愁”,师傅觉得这两个字好听,就拣了这两字作她的名字。
宛芳却还记得自己曾经叫月牙儿,董家娘姨好容易寻来的时候,两人互相厮认,都是痛哭。
董家娘姨一心要与自己的外甥女儿、也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一处,便在乐坊安顿下来。
她如今已然三十有四,在这个年代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何况又是这样一个最重色相的行业,所以只在外场侍候茶水,因她有些风情,又知冷热,有时也与客人调笑几句,讨得人欢心,也得些赏钱贴补。
两人对外从来不曾公开这一层亲戚关系。
董家娘姨心里知道得很清楚,这一行人人皆以利为先,没有什么可信的人。
如若被人知道自己两人的关系,少不得又多了一处易被人拿捏的软肋,倒不如暗中相互扶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