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两句话,如海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满眼欣慰地看着黛玉,这才接着道:“京城毕竟是是皇家所在,尝听闻说那里的水土有‘王气’护佑,如今看来竟是不错。这几年你出落得如此,想来你外祖母待你必是十分尽心,将你教养得极好,既如此,为父的最后一桩心事……”
话未说完,黛玉将一勺汤凑近如海嘴边,道:“父亲喝汤罢,不要说了。”
如海咽了汤,笑道:“死生有命,不必忌讳。为父这辈子见过的、经过的已足够了,全此一生,无有挂碍,只是舍不得你,你现在有了好去处,为父才是真正放心了。”
黛玉只低头不语,轻轻搅着参汤,鼻子一酸。
她心里想着——“不要哭,不要哭”,却仍是有眼泪扑簌簌地掉进汤碗。
如海见状,忙道:“好孩子,不要哭了,这全是为父的不是。我不说了、不说了。”
黛玉轻轻吸了吸鼻子,回身将碗递给泽芝,瓮声道:“劳烦姐姐另换过一碗来吧,这个我弄脏了,吃不得了。”
泽芝怜惜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端着碗向外去,在外间正对上刚跑进来的秦雪,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泽芝凝神看清是谁,不由地低声嘱咐道:“你如今也是大孩子了,个头儿虽长高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老爷身子不好,你进了这屋里,手脚千万轻些!”
秦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暗道万幸王嬷嬷这次没跟了来,否则她的脑瓜嘣早落到自己的脑袋上了。
秦雪深吸一口气,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先规规矩矩地给如海行礼问好,跟着便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细绢裹着的小包给黛玉道:“姑娘,这是您特地从京里带来给老爷看的,刚才走得急,忘了拿了。”
如海正懊悔自己口没遮拦、谈生讲死,惹得女儿伤心,正想一件什么事好转移转移,闻声便问:“哦,是什么?”
黛玉接过小布包在膝上打开,入目正是一叠字稿,她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女儿这几年在外祖母家读诗、学诗时拟写的愚作,草选了几首,想请父亲品评指点。”
如海喜道:“哦?”忙命快取过来看。
这些诗稿倒并非新作,乃是前世黛玉与姊妹们在大观园中作的《咏白海棠》《咏菊》《问菊》等。
前世里黛玉作这些诗之时如海早已仙去,所以不曾读过。
虽然贾雨村是林如海为黛玉聘的西席,但其实如海与贾敏夫妻两个才是黛玉真正的启蒙老师。
早在小黛玉牙牙学语时,夫妻两个得空便将她抱在膝头,给她讲诗、念词。
小黛玉那时虽然听不懂,但因为诗词自有韵律,又朗朗上口,她却也极爱听,每次都喜欢得手舞足蹈。
黛玉心中一直有一个难言的遗憾——
虽然在大观园中有宝玉、宝钗这些知己可慰此心,但自己所作的诗稿却始终不能呈给早逝的双亲,不管自己所作如何,总要让他们看看长大后的女儿的样子。
所以在这一次回家前,黛玉便依记忆誊了一些诗出来,便是前文说到的那几首了。
至于《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等,虽也是黛玉前世佳作,但因其情思哀伤太过,恐引父亲担心自己在贾府生活是否不甚如意,此次便不曾誊写。
如海嘴唇微翕,一面默读,一面点头,才读完一篇,便喜向黛玉道:“进益了,进益了!”
他欣慰地不住点头。
此时虽是白天,但卧室内并不明亮。
秦管家担心如海疲劳,便又点了一盏灯过来,轻轻放在一边。
只听如海评道:“遣字妙绝,又有风骨,当得起‘风流别致’之评。诗词一道并非女儿家正业,为父只以为你外祖家至多不过带着你读些‘女四书’也罢了,倒实在埋没了你,谁知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观你这几首诗,论及纤情巧思,为父也竟是不及此的。”
黛玉越发脸红起来,低声道:“父亲别只顾哄女儿开心。”
如海点头微笑,故意道:“为父可是先皇钦点的‘探花’,文章诗词之优劣,还是能有些话说的。好便是好,难道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便故意要说‘不好’么。”
黛玉见父亲还有精神说笑,心下高兴,脸上也现出微笑来。
如海搁下纸笺,温言道:“好、好,为父实在是欣慰。只是这才思最是累人,我儿天资超颖,不过用这些诗词怡情解闷儿也便罢了,终究是要好好保养,勿要思虑过甚才好。”
黛玉点点头。
如海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看一回诗,将诗稿置于枕边,向黛玉道:“好句,真是好句。若强要指点,只一样——‘气象’。”
黛玉目光晶莹,在心中细想父亲所说的气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