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点了点头。
“漱金管三餐住宿,每月工资三银元。你觉得可以的话,晚上来我这里签合同。”言罢他朝外喊了几声,喊了个在大门口值班的小孩子进来,又吩咐道:“把席秉诚叫来。”
席秉诚是个光头,中等身材,光从走路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爽利人。他跨进门槛后先响亮地喊了声“师父”,行了个礼,又望向霍眉,“这位是怡乐院的霍小姐?”
“以后她就是后台了,你领她去吧。”
“是!”
席秉诚带她在漱金里走了一圈,熟悉各个建筑。食堂就是多摆了几条长桌长凳的厨房;厕所还要供观众使用,所以有隔间;澡堂和开水房是一处,把门关上,钻进木桶里就可以洗澡了;练功房就只有光秃秃的五面墙,里面空间很大,摆了很多器械。
最后来到戏楼里。内部通体漆黑、栏槛疏清,二、三楼都有包厢,层层叠叠地向戏台压来;悬吊的宫灯裹着老迈的昏黄色,在穿堂风中打着旋儿。舞台古朴、方正,霍眉站在上面,看见凉白的阳光从隔扇门上段的回纹窗棂间漏出来、铺在地上,越拖越长,只觉得麻线般的愁绪已经攀上心头。
她忍不住道:“你们这里是不是风水不好,我站在这里就想上吊。”
席秉诚哈哈笑起来,“这里光线不好,后台人味儿足些。”说着引她到了后台,后台既是候场室、化妆室,也是她工作的地方,三排木架子上密密麻麻挂着戏服。
原来他说的“人味儿”是指汗臭味。
“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叫我大师兄。”建筑介绍完了,席秉诚领她来到练功房门口,指着其中一个女子说,“她和我是同时被师父收进门的......不过这个‘收进门’不太一样,我那时还是个婴孩,被捡来的;她十多岁,自己投进来的。不管怎么说,辈分上就算作一样了,她叫王苏,是大师姐。”
练功房其实就是个毛坯房,用木头搭出个大而高的框架,里面什么都没有,就铺了一层快被磨穿的软毯子;沿墙钉了一排把杆,四角堆了道具、器材。顶上扯电线吊了几个灯泡,蚊蝇围着嗡嗡飞。
大师姐正在摸鱼,挂在把杆上发呆。
她的脸骨骼感很强,眉弓、鼻梁和颧骨都在灯光下分明,因为这个缘故,眉毛压着眼窝,显得性子很烈。眼头眼尾都是尖的,还略略上挑,平添几分媚气,中和了骨相的冷硬。
纵使霍眉见过不少模样标志的小美人,还是要说,王苏漂亮的像个风情灼灼的妖怪。
“大师姐比谁都要好看些。”
“哈哈,我们这里的女娃儿都好看。”
霍眉瞧了他几眼,笑了:“你喜欢她。”
席秉诚没听见似的,“然后那个脸上绑了胡子的叫刘靖,老三,慢性子,脾气好的很;旁边的小帅哥叫席玉麟,诶诶诶——”
席玉麟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回头看到她,极尽厌恶地挪开了眼睛。
“他就是这个臭脾气,不用理他。”席秉诚继续介绍,“压腿的那个叫穆尚文,是我们的小师妹。”
穆尚文虎头虎脑的,臂膀浑圆,眼睛很大,是那种一看就招人喜欢的福相。
还有许多小孩在排队踢腿,目前只算是学徒,还不算席芳心的入室弟子。四周咿咿呀呀的练嗓声不断,霍眉本也不爱听戏,听着闹心,便与席秉诚打了个招呼回化妆室了。她知道那句“领她去”的意思是领她去后台,而非领她去转一圈,因此格外道了谢。
平常来说,戏班子的生旦净末丑每行都有好几个演员,还有班主、领班、管事、催戏人、看座等等职位;戏台却是不固定的,需要班主提前和戏馆协定好,再带着人去赶场子,很少会自己搭台子。漱金二十多年前在巴青城如日中天,以两位旦角大师——席芳心和刘洪生闻名,财力雄厚、座不应求,干脆买下了戏楼做资产。
两人闹翻也就是几年前的事,还因此打了场官司。最后刘洪生带走了绝大部分才俊弟子;席芳心分得了戏楼,能上台的演员却就剩那么几个,还要兼任各种杂活,导致漱金迅速衰落下来。
霍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有工资就好了。况且她现在最迫切的需求是躲起来,除了席芳心外,她不知道拿根古董簪子还能打动哪家的话事人。
分别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水洗澡,大白天的,没人跟她抢开水房;换上一套舒适朴素的衣裤后,回到化妆间,将储物柜下的药箱拖出来。
这也是席秉诚刚刚介绍过的,唱戏免不了跌打损伤,临时药物一应俱全。她拿医用棉团蘸着碘伏,处理了身上各处的擦伤、脚底的水泡,药品在常年混战的四川价格高昂,即使是别人的,她也用得很节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