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过霍眉。霍眉嘛,怡乐院那个霍眉,名字听着就妖里妖气的,大概有副狐狸精长相。如今见了却发现和“狐狸精”搭不上边儿,看到霍眉第一眼,你都注意不到她的具体长相,你只会觉得她很女人。不管是光滑莹白的皮肤、细细的嗓音还是身材,都钝感而柔软。
现在霍眉趴在桌子上,坐的板凳与上半身却不是垂直的,导致腰肢扭着;两条胳膊挡住半张脸,眼睛快要合上了。比起云彩这样轻盈、缥缈的东西,伙计觉得她像面团,刚发好的,凑近闻还能闻到酒香。
他痴痴地盯着她,直到裘三爷下楼了都没发现。霍眉根本没睡着,却仿佛刚惊醒般,摇晃了一下才站起来,“三爷!”
裘三爷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等他坐下了仍立侍左右。裘三爷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蒙顶黄芽,也不看她,反而看向身后的两人,“你们有谁叫了条子吗?大清早的。”
两人加一个伙计均吃吃笑了出声。霍眉有些无措,赔笑了一下,“不是不得已,也不敢大清早的来打扰三爷。我本有一件麻烦事,想来想去都不知道有谁能办到,还是有个妹妹提醒说‘裘三爷大概有这个本事’——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才鼓起勇气,来贵馆喝这一壶茶。”
裘三爷又回头,“听听,我的名声都传到怡乐院去了。”
“巴青城人人都称赞三爷大义公道。别人说还不算,倘若连我们这样的人都信服,那才是真公道呢。”
她似乎丝毫未意识到裘三爷语气中的轻蔑,言辞恳切,走到跟前微微抬眼望着他;被雨淋湿的头发将干未干、稍显杂乱,有两绺贴在鬓边,衬得乌发更黑、雪面更白,脸型都更尖了几分。
“花言巧语。”裘三爷哼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霍眉赶紧将银元票掏出来,双手捧递。
四川军阀混战已久,一个个像唱戏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经常有旧军阀发的证券、新军阀不认,旧军阀征过的税、新军阀再征一道这类事情,甚至还自己铸币,真变成土皇帝了。
她如此急切地要兑券,是因为这张银元票面值巨大——五十银元。裘三爷盯着签名,眼也不抬,“范章骅亲自发的?你怎能拿到这种东西?”
“付了我前两个月的工钱。”
其实不止含有她的,还有潘小曼等一众姐妹的份儿,虽说在她面前占小头就是了。这银元票是付给田妈的,按照规矩,田妈又要和她们七三分,再扣去前两个月交过的税,真正到她手上的连十块都不到。
眼下她只是含糊其辞,说成是自己的。
“他很喜欢你?”
“不敢,只是我的每个周五都会预留给范副官,他一周内至少会来这一次。”
裘三爷不想看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拄杖起身,慢慢走了两圈。“今日有三人在场作证,你将银元票先交给我,不管行不行,都必有个答复。”
后面头也磕了,千恩万谢也表示了,霍眉脸上的表情在走出融顺的顷刻间消失干净。商铺还是都没开门,有个卖馍馍的拖着板车畏头畏脑地缩在街角,看她是个女人才没有跳起来就跑。
路上她啃掉了两个馍馍,还有三个装在报纸里,潘小曼若要,就讨价还价一下再给;潘小曼若没主动要,那就算了。推开门后她意识到不用了,潘小曼自己跑了,带走了所有首饰,好歹还给她留下了一块银元。
霍眉叹了口气,拽过搭在柴堆上、自己换下的那件湿哒哒的旗袍,从内缝的口袋里取出了两块银元——她在怡乐院时就留了个心眼——收进皮箱里。虽说不多,也够她生活。反倒是戴着显眼的首饰跑上街或者独自去当铺的潘小曼更危险一点。
忍着洪水般的睡意,她拖着脚步在柴房外转了一圈,要是能发现潘小曼还在附近固然是好,若她走远了也是她自己选的,自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一走不要紧,走到街口时,发现树丛下叠着两具穿戏服尸体。霍眉心里发憷,本着不惹事的原则,想掉头回去,不料下面那具突然抽动了一下。她张望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抓住那人的脚踝将他拖出来翻了个面。此人淋了一夜雨水,脸上的油彩被冲掉一半,稍微能做出些辨认。
怡乐院和漱金戏楼离得不远,又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一来二去彼此间都混了个面熟。霍眉和此人就属于认识但没什么交情的程度。若非顾忌引狼入室,她也不愿见死不救,当下放下心来,将他一路拖回柴房。
一夜都没醒过来,难道是受了伤?但穿着厚戏服,根本看不出明显的伤痕。
霍眉顺手就把那件花青色大襟的裙摆掀起来了,然后发现里面......没穿裤子。她连忙盖了回去,已经看男人屁股看到发晕了,不愿在非工作时间多看一眼。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再次掀开,这才发现了大腿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