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求学的国子监,位于金陵南侧,草木怡人,景致清幽,远离尘嚣,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其后有山,以峰顶梅林闻名,故曰梅山。逢冬月之末,学子们齐刷刷盼着那山,红一些再红一些,何时闻见了山头飘来的幽香,新春就近了。待过了学傅的考验,众人便能收拾包袱,回乡过年。
我家就在金陵,自然不如其他人一般日思夜盼。但贺兰鉴得回鲁地访亲,新春的热闹炮仗声,于我而言,怎么也显得萧索了。
此刻故地重游,又忆及故人。
寒雾攀上石阶,沾湿靴底。吐息之间,尽是白茫茫水汽。
我向山顶望去,将鹤氅拢紧些,登上了最后几级石阶。
冷峻山岑上,梅林隐匿于朦胧之间,身临其境方看清满枝繁华。梅香浓郁将人包围,似要沁入每一根发丝。
红香缤影迷人眼。
因此当那人一袭银白裘衣,转身向我而来时,我只觉如梦似幻。
故人已在故地相候。
我装腔作势开口:“贺兰大人好兴致,连日为国事操劳,得空不在府上歇息,还跑来山上赏花。”
“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
那人是这么说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意外之情。
他半束墨发,青丝如瀑落肩,比起朝堂之上的贺兰御史,少了几分硬朗,愈显柔和。
我定定神,酸溜溜道:“在下不才,也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听闻此处寒梅早发,特来一观——花可比人好看,你说是罢,贺兰大人?”
他盯着我,许久不语。
我虽心中发毛,仍不肯退让地撞上对方目光,略带挑衅地扬眉。
贺兰鉴视线缓缓下落到我身前。
随之向下一看,霎时减了气势:月白衣衫前襟处,明晃晃露着一角靛蓝帛布。
纤长两指,夹住那点破绽,轻轻将其扯出。
即便隔了厚厚一层冬服,我仍能感到心口的痒意。
他攥着那条帛巾,微笑道:“这么多年,你竟还认得出这字迹。”
“国子监里天天抄你功课,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这样直白地被人看穿,令我不禁恼火。遂躲开他,向前走到山林开阔处,佯装欣赏风景。
“处之,你在为今早朝堂上那件事怨我。”
他说得肯定,我也没否认。
他凝视着我侧脸,恭敬地拱手,“贺兰行逸在此,向裴处之赔罪……”
话未尽,又是一阵咳嗽。
于是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架子,先将人扶至一旁的八角亭内坐下。
我敢说,皇帝许我们休沐两日,也是因瞧见大殿之上贺兰鉴的病容,才心有不忍。否则凭皇叔那勤勉坚强的意志,必得留我们在宫里继续干活。
再看身边的贺兰鉴,眼眶微红泪光涟涟,两道剑眉拧得紧,脸上神情反倒愈发坚定。我竟从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子身上,幻见西子捧心之态。
不晓得是因我恋慕他的缘故,还是人之常情。
转念一想,皇上、太子、南原公主……还有我爱犬万事通,是个长眼睛的都喜欢他。
可见好美色,乃人之本性。
这么望着他一出神,方才心底那点不痛快,倒都如烟消如云散了。
“处之,我今日并非真心告你的状,而是有意设下此计,引群臣争论。”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向我解释道。
“真的么?”我欣喜地握住对方双手,赧然道,“咳咳,其实我早料到了,适才相戏耳……只是你这样做,意欲何为?”
“从安亲王兵变,再到怀临殿下被海寇围困,两件事背后,都有东瀛的影子。我疑心,朝廷里有东瀛细作。”他停顿片刻,“陛下亦有此忧,遂命我暗中查探。今日朝堂之上,你我背后两派阵营迥然,必有细作从中寻找同党,与你故作亲近以拉拢人心。”
“所以你是想,用我引出他们。”
贺兰鉴点头。
“你就不担心,我也是与东瀛勾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