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天刚蒙蒙亮,大婶上来敲门,在门外恭敬道:“太太,我们启程吗?”
“好啊。”
这大婶和之前又是一番不一样了。
等到她起来收拾的时候,才发现手上那枚闪亮亮的戒指。一定是她睡着了他给她戴上的。她总是觉得这戒指太美,美得不现实,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的。上辈子只是戴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要它和自己曝尸荒野太糟蹋了,不如留给他吧。他们终究没有见最后一面,反正在她眼里,是希望他见到戒指就好像见到她,当作另一种形式的告别。
这辈子她还是觉得那不属于她,并没有带走,留下给他留念。
那些太太们笑话她小家子气没有钻戒,其实她们哪里知道,她何止是没有钻戒,原本连口饱饭,连件体面衣服都没有的。
可是她这样一个低微的人,包上一层华丽的衣服首饰,竟然和她们同桌吃饭,同桌打牌。她们知道真相不知道怎样震惊呢。这个世界真是荒谬。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多少人活得不就是外面一层假皮囊呢。
她并不觉得自己不如她们,只不过她认为自己是没有那样的命运的。古人讲“天命所归”是很有道理的。人再要强,可是挣不过命的。
她的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很简单。等到收拾完,外面还是静悄悄的,再过一会儿天快大亮了。
走到门口,王佳芝又看了看这屋子,现在搬空了,又是她刚来的凄凉景象。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一个人在这里一天天看着肚子里的孩子长大,生完孩子又回到这里,孩子在这里过了满月,第一次看到她的爸爸。
楼下已经停了两辆人力车,她坐一辆,大婶和大姐坐另一辆。另有车搬行李。留下一楼水果一家两个留守。
那人力车走了一段,经过一片野地,早晨地面起着一层高高的白烟,那树木、坟头更显得荒凉,远处的树木就融化在这白雾里。王佳芝看着窗外的景色,感觉非常像《聊斋》里那诡异的景色。
她也跟着大人去扫过墓,但和这样的情形是一点都不一样的。难道是梦里梦到过,不可能的,要是她做过这种梦,她一定记得。
眼前的一切都要她感到非常的不真实,不过她并不觉得恐怖。在她眼里,那荒坟是安心的。她就是像要这样一个长眠的地方,死后给她一口薄棺材,埋进土里,安安静静的睡着。等到她腐烂了,可以把那白兰树滋养的更好。
又走了一程,有两辆汽车接应。她和孩子、大婶坐一辆,大婶儿子开车,旁边大姐夫妻俩压车。另一辆是一楼卖点心和另两个不认识的人。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老易是想在家里等他们的,不过有了没办法不去的事情。她倒也不奇怪,他是难得有时间的。
什么都没有变,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好像她只是上午出去了一趟,现在又回来了。竟是恍然如梦。离开的时候她想着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很是留恋,但是心里又想着,也许还可以回来。
阿妈和小丫头、厨子一等佣人过来仪式性,恭恭敬敬给她行下礼去。
王佳芝感慨好像有一种南狩归来之感。
阿妈忙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看了忙中还不忘称赞长得漂亮。回到这里,她精神也放松下来,孩子也肯要离开自己身边给人带了。孩子倒是好好的,生平第一次旅行,但一点不受影响。路上醒过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面的景物。
阿妈早准备好了一碗雪梨红枣汤,要她喝了解渴解乏。
两边的人交接事情和搬行李。王佳芝回到房里,想着那边的人照看了她这么久,到底给多少赏钱好。她对于这个圈子里银钱上的事情还是没有什么概念。给少了显得小家子气,也丢他的人,给多了,她又是节俭惯了的人。
小丫头讲已经准备好洗澡水,问她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她正要换衣服,刚好进去洗了澡,出来也就一起把衣服换了。
收拾好了出来给那边的一人一条小黄鱼,又把两根给大婶,要她代为交给留守的两个人。
几个人恭恭敬敬讲谢谢太太,和平时相处一点不一样了。
有生命的东西都是需要滋养的,人也一样。滋养人的在物质之外,精神层次的东西远比物质的滋养效果更为特别和明显。精神上的东西比如亲情、爱情等等。但最为显著的,可能是权力。权力对于男人大概是最好的滋养品,而对于女人同样适用。
王佳芝也不意外例外。她当然想不到她和权力有什么关系,她倒是活在拥有权力的人群里,被那些有权力的人摆布着。不过权力是他们的,和她无关。但他们两个,一旦关系紧密到这种程度,彼此身上的东西总是要影响到彼此。他的权力优越感也感染在她身上,即便她感知不到,但和他久了,习惯了这特权的感觉,权力的作用也自然流露在她的气质里。她自己都觉察不到,她的气场已经和那些官太太越来越像了。
上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限,这种气场不过萌芽,并不明显。但这辈子不同了,因为是上辈子的延续,上辈子老吴和邝裕民后来已经有些怕她了,只是她自己不觉得。这辈子这种气场已经非常显著,所以他们更有些心有余悸。
王佳芝在那边平日荆钗布裙,并不打扮。大家也是邻居一样平等相处的样子。现在回了这边,换上一件浅湛蓝白兰花的旗袍,华服在身,俨然一个贵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