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钧笑了一下,主动转移话题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免得崔大哥知道了要揍我,我们还是聊点开心的吧。你们婚后打算么办?一直待在武汉?”
“是撒。我是本地伢,家人和朋友都在这里,他的事业也扎根在江城,冒得办法走。”
“我想出国。”
“弥补当年没能留学的遗憾?蛮好,你有才华,如果有机会深造,一定会有不错的发展。”
“不是。”冯钧看着平静的湖面,说道:“我出国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蔡春禾愣道:“为么斯?”
“国外的环境相对来说更加宽松一些,不管是对待同性恋,还是对待我们这种病人……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歧视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真的会自杀的。”
“你莫要这样讲,一切都在变好!”蔡春禾劝道:“你在国外也冒得亲戚跟朋友,人生地不熟的,文化环境也不一样,你晓得华人在国外扎根有多困难不?”
“我晓得,但再困难,能有每天都活在歧视中,被别人用有色眼镜看困难?你冒经历过那些事,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是在一片片割你的肉,凌迟你的精神与自尊。他们不会明着搞你,但那种隐隐的歧视更让人感到恐惧。你不能反抗,毕竟大家都正常的,一个人怎么敌得过群体?搞不好还要被扣上不合群、难相处的帽子,但……那明明不是我的错。”
蔡春禾咽了口唾沫,轻轻拍着冯钧的脊背。冯钧继续说道。
“至于家人……我早就冒得了,所以无论在哪里生活,我都冒得所谓。”
想了想,蔡春禾仍旧有些不放心,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冯钧这次是真的要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了……蔡春禾再次劝说道。
“你莫要想得太悲观了,世界还是在变好的撒。你看,前几年同性婚姻合法,大家对待同性恋的态度也逐渐变宽容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跟他们一样。”
“我晓得。”冯钧笑道:“可是这一天还要等多久?我冒得那么多时间了。”
一队飞鸟自高空飞过,隐入云端,消失在未知的远方。
他们离开校园之前,冯钧扭头深深地看了母校一眼,说道。
“春春,我们再去一趟东湖吧。”
“唔。”
蔡春禾闷闷地应了一声,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但又说不上来因为什么。
两人走进风景区,这里面积太大,但他们心照不宣地直奔磨山南麓,这里有樱花园,是全国闻名的赏樱圣地。冬天樱花不开,因此游人稀少,两人慢慢走着,最终在一株光秃秃的樱花树下停住脚步。冯钧仰头望着延伸向天空的枝干,喃喃道。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要不然樱花开后,非常好看。”
蔡春禾安慰道:“现在已经是一月了,等过完年,就是春天……到时候我们一起再来东湖公园,我和崔芒,你也带上你的爱人,我们一起来赏花、野餐、游湖。”
冯钧笑了笑,忽然张开手臂,笑容灿烂如花,说道。
“春春,再跟我抱一下吧。”
蔡春禾走过去,两人轻轻拥抱。他听到冯钧哭了,用哽咽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
“对不起,春春,我真的错了。”
蔡春禾轻拍冯钧的脊背,柔声说道。
“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也要早点走出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春春,我们当年就是在这棵樱花树下表白的,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我本来有些犹豫,不清楚是不是要接受你,我怕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但是那天,你站在春风里,站在满树茂盛的粉色樱花下,太美了……那天的你,真的太美了,我立刻就沦陷了。”
“好了,冯钧。”蔡春禾的眼眶也红了,说道:“我也记得,那天的天气蛮好……”
冯钧却继续说道:“我记得,你走在我前面,走到这棵树下之后,忽然扭头对我笑,说你爱我,想跟我在一起……那一个瞬间,我这辈子都会永远记得。”
两人轻轻拥抱,过了许久才分开。冯钧轻点一下头,笑道。
“蔡春禾,谢谢你。”
蔡春禾吸吸鼻子,故意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说道。
“搞么斯?让人蛮难为情。走撒,继续逛。”
两人继续向前走,天色渐暗,天气也越发冷了。蔡春禾担心冯钧着凉感冒,便提出要回去,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顿饭。两人坐车返回汉口,站在青年城楼下,蔡春禾说道。
“你先上楼放行李,我联系一下崔芒,看晚上在哪里吃饭。你想吃么斯?”
冯钧却说道:“不用了,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那……你先休息嘛,明天我们再吃饭,有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晓得撒?”
“晓得。”
冯钧冲着蔡春禾摆摆手,转身拖着行李箱走进小区大门。
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蔡春禾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向他和崔芒的家走去。
当晚蔡春禾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冯钧今天的表现十分奇怪。第二天早上,等崔芒醒来后,几乎一夜未眠的蔡春禾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你说,冯钧该不会又要想不开吧?”
“不会吧?他的心态已经蛮好的嗦,不像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不行,我心里还是蛮不舒服。哥,你陪我回克看一下嘛。”
两人立刻出门直奔青年城,蔡春禾用力敲着门,大喊道。
“冯钧!你在家里不?”
很久都没有人过来开门,蔡春禾的脸上写满担忧,崔芒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正说着,隔壁邻居家的门打开了,老太太探出身来,笑眯眯道。
“伢,你们回来了?”
“阿姨!”蔡春禾急忙问道:“我问您一下,我这屋里头,昨晚有冒动静?”
老太太笃定道:“冒得,安静得很。”
崔芒心里咯噔一声,也问道:“那有没有啥子人来过?”
老太太回忆道:“也冒得……哎!对了嘛!倒是前天,有个人开过你家的房门,我还以为是小偷,就趴在门缝上看了看……好像就是你的那个前夫撒!”
蔡春禾急忙拿出钥匙开门,他已经完全傻了。他早已将自己的家门钥匙和车钥匙留给冯钧,但前天冯钧不是还在医院里吗?他回来干什么?提前放行李吗?
门开后,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家里,屋子里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一切陈设摆放还是他们离开前的模样,甚至连沙发上的布单都没被掀开。
蔡春禾喊道:“冯钧!你在哪里——”
蔡春禾都快疯了,他无比悔恨,昨天自己应该看紧冯钧的!
他把楼上楼下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看了衣柜,都没有发现冯钧以及对方的任何物品。他暴躁地走下楼,开始给两人共同的朋友、同学打电话,结果都表示没见过冯钧。
蔡春禾犹豫片刻,给冯钧的老家打去电话。这个号码他一直都记着,却是十年来第一次打。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口音很重,问道。
“你找哪个?”
“您好……”蔡春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说道:“我找冯钧,他回家没有?”
那边立刻骂起来,用词很脏,全都在指责冯钧的不是。
蔡春禾默默听完,又问道:“冯钧回家没有?”
“冒得!他死了,早死在外头克了!”
“……我是他的朋友,他生病了,病得蛮严重,你晓不晓得?”
“关老娘屁事!老娘早就冒得那个儿子,就因为他害得我们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崔芒都听不下去了,摆手示意挂断电话,蔡春禾正要按下挂断,那边又说道。
“等一下!你是他的朋友?么朋友?你晓不晓得他这些年赚了好多钱?存折在哪里?他不是生了重病?那肯定治不好了撒!我是他的老娘,他有钱就该孝敬我……”
蔡春禾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骂出平生第一句脏话。
“滚!我□□八辈祖宗——祝你全家断子绝孙!”
崔芒将颤抖不已的蔡春禾搂在怀里,拿过手机,挂电话,拉黑,一气呵成。
蔡春禾被扶着在餐桌旁坐下,崔芒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打电话四处托关系,让朋友们帮忙寻找冯钧。蔡春禾坐在那里,双手抱头,脑子乱极了。
忽然,崔芒停住脚步,眼睛看向某处,说道。
“幺弟,你看,那是啥子?”
蔡春禾忙抬头看去,只见崔芒从电视柜旁边的缝隙里,抽出一副被牛皮纸包裹好的画框。之前搬家时,蔡春禾就把一些相框塞在这里,因此刚才两人都没注意到这里多了一副新的。他们立刻拆开牛皮纸,露出一副油画,蔡春禾只看了一眼,顿时眼泪涌出。
这幅油画不算大,只有80*100的尺寸,上面的颜料还未干透。
画面上,二十多岁时的蔡春禾,穿着洁白的衬衫,站在满树盛放的樱花之下,扭头向画外看过来,嘴巴微张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少年眼神澄澈,笑容明媚,春风带起粉嫩的花瓣,轻抚过他的面庞。
那笑容,竟赛过一季春光。
崔芒又检查了一下画框背面,发现了一封信,默默地将它递给蔡春禾。
拆开信封,公寓钥匙和车钥匙掉出来,里面还有一张信纸。这个行为一如冯钧往常那般浪漫、艺术。信的内容也很简短,是冯钧亲笔书写,寥寥数语,道明他的心意。
亲亲吾爱,见字如面。
宝宝,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万分抱歉,我又骗了你,所以,你应该再也不会想见我了,而我也选择离开你。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江城。我要去英国了,去照顾陆教授的男友,这也是我的新工作。那位绅士罹患绝症,陆教授对他放心不下却又无法亲身前往照顾,便托付于我。作为答谢,那位绅士将会推荐我去英国的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并负担我的所有开支,也算是祝我圆梦。
你与崔大哥新婚,我无佳礼相赠,唯以拙作一副,聊表心意,感谢你二人对我的诸多关照。此等恩情,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二位恩人的良善。
你我皆为人世间之过客,有人是为旅客,有人则为伴侣,如灵魂与肉身,一旦契合,再难割舍。宝宝,感谢你让我陪伴你走过十年,也感谢你成为我苦难人生中的那道最靓丽的风景。而现在,我这个旅人,是时候离开,继续向前走了。
崔大哥,我已陪伴宝宝走过人生之前半程,他的将来便郑重托付与你,请你务必珍惜他、爱护他。宝宝,你与崔大哥乃是良配,他是真男人,你们定会收获幸福。
而我,已然走出过往之暗黑泥淖,即将开启新的征程。
愿我们的余生,事事皆能顺遂,乘风破浪,终见黎明曙光。
此致,珍重,祝好。
冯钧。于一月五号,我与宝宝曾经的爱巢中。
蔡春禾呆呆地看着冯钧的清秀笔迹,猛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冯钧才是真正地走出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读完信后,崔芒眼睛也红了,哑着嗓子说道。
“幺弟,想哭就哭,莫要憋着。”
“不。”蔡春禾吸吸鼻子,忽然笑容如春花般绽放,说道:“明天我们就去结婚吧。”
冯钧终于告别了自己的过去,奔向属于他的未来。
蔡春禾也终于彻底放下冯钧,亦与过去的自己告别,踏上这场新的人生旅途。
冯钧,谢谢有你相伴的那十年,也感谢你赠予我美好的初恋回忆,祝你余生幸福。
感谢你冯钧,让我在最美好的年华,与君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