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留就留下吧,至少瞧着是个……”
萧越脚步不停,瞥了眼乔婉眠因糙麻男装显得分外粗壮的臂膀和腰身,略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委婉的词,继而补充,“能干的。”
啊?
真是命里的克星,至少听她把话说完呀。
乔婉眠呼吸再一滞。
但她不敢忤逆,只能憋屈屈强撑着笑脸,“谢大人赏识,民女绝不会辜负大人。”
萧越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还轮不着你辜负我。日后留芜阁伺候。还有——”他步伐极大,带得官袍翻飞,冷声对敛剑道:“今后院里不再填人。”
-
萧越离开后,满院娇娥皆垂头丧气地退出去。乔婉眠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还未从方才的窘迫中回过神。
一个面目慈善、打扮利落的婆婆走到她身边,慈爱说道:“我是院里的方嬷嬷。有什么不不懂尽管问,嬷嬷教你。”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姑娘要记着,此后,你就只是无归院的丫鬟,只大人一个主子。还有,咱们等闲不得出院。”
乔婉眠抿唇轻轻嗯了一声,难藏心底失落。
她才清晰感知到她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关进重门之内。
但活着就有希望,也许很快爹就会赎她出去。
方嬷嬷引着乔婉眠来到芜阁旁一间厢房,和善道:“这间空置又朝阳,刚好给你住,有什么缺的尽管跟我提。主子白日不常在,芜阁活计不多,只要求要你踏实做好分内之事。”
“多谢嬷嬷。”乔婉眠听完方嬷嬷介绍,心里没那么忐忑了。
虽在萧越院里,至少不像别家丫鬟要时时跟在主家身边。
“你切记不要乱走乱看,将芜阁一楼洒扫规整即可,还有,每日戌时左右伺候主子沐浴。”方嬷嬷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又回头补充道。
“什、什么?”
乔婉眠又羞又恼,脸瞬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问,“我、我伺候他沐浴?!”
怎么伺候?!
那个“伺候”?!
方嬷嬷睨了一眼面前姿色过人的小丫鬟。只见她粉面含羞,眼含春水,颊上飞红,惊喜得结巴,无奈摇头。
主子身份矜贵又姿容出挑,丫鬟生出攀附的心思乃人之常情,且这小女娘的容色比主子更甚。
但她知萧越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敲打道:“怪我没说清,你负责每日洗刷浴桶,在戌时前将桶装满。万万莫起旁的念头,往日想爬床的婢女都被逐出去自生自灭了。”
方嬷嬷这说,乔婉眠脸上的窘迫更甚,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萧越最好永远不近女色。
她不敢想若是自己活着时就被那罗刹霸占,日子会过得多辛苦。
乔婉眠听完方嬷嬷讲无归院的规矩,领了份例物什,略做收拾后,便脱下方才被嘲笑的衣裳,换上得体的墨绿直裰就捏着鸡毛掸子去芜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芜阁古朴雅致,整房都是浅淡的半旧南海黄花梨木家具,窗口檐下的芦苇帘半卷,日光透过帘子三三两两漏入屋中。
墙角百岁铜制博山炉的缕缕青烟扩散着消失后留下满室檀香,更添静谧平和,很难想象这房子的主人是杀人如麻的罗刹。
一楼的厅堂连着书房、雅室与湢室,其中桌椅等一应家具都较寻常人家里高出两寸,想来是依照萧越的身量特别打造的。
若是生在穷苦人家,岂不是事事不方便?
看来生得高也不见得只有好处。
乔婉眠长叹,抬眼正巧看着芜阁正中的楼梯。
那楼梯极陡极窄,越往上越暗,看不清尽头,还莫名透着股破败之感,不似人的居所,更像是把牢房建到了高处。
她点点头,不愧是萧越,能将好好的楼阁住得鬼气森森。
没有丝毫向上探索的兴趣,乔婉眠捏着鸡毛掸子百无聊赖地边扫边看,遛达了一圈才去湢室。
湢室与厅堂被一扇雕花木门分隔,里面又分前后厅,后厅是一池活水温泉,前厅侧面的支摘窗前是与乔婉眠胸口齐平的香柏木浴桶,比寻常的大上两圈。
乔婉眠到小厨房提两只她能拎动的小水桶,寻烧火丫鬟打了两桶滚水。
此时开始准备,等到萧越戌时回来,水温应当刚好。
小厨房与芜阁由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连接,她晃晃悠悠穿过小径回到浴桶前时,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乔婉眠踮着脚将水哗啦一声倒入——水流涌动四溅,平静后只堪堪没过浴桶底部浅浅一层。
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为何她一整天的工作都绕着这个浴桶。
乔婉眠穿梭几趟,逐渐喘不上气,额上细汗越来越多,手臂肩膀酸疼得紧,粗布鞋子有些小了,挤蹭剐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昨日淋雨着凉的后劲也上来,有点头晕。
而那浴桶好像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
几次往来后,乔婉眠头重脚轻,一阵冷一阵热,四肢都发不上力。
她靠着浴桶缓缓坐到地上,透过支摘窗看外面天色。
不过晌午,萧越要到戌时后才会回来。
脚背和脚趾关节痛得厉害,她褪下挤脚的鞋子,发现罗袜上晕染了深深浅浅的血迹,有些血迹已经干涸,将罗袜粘在脚上。
忍痛撕下罗袜,她发现昨日脚底磨出的水泡全破了,脚面也好几处血红一片,高高肿起。
乔婉眠自小在家中被父兄娇养,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她“嗷嗷”惨叫着取水清洁了伤口,将红肿发烫的两只脚搭在水桶上,靠吹进屋中的微风缓解几近灼热的疼痛,人也倚着浴桶休息。
头脑越发昏沉,渐渐睁不开眼。
她想,就闭眼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到伤口不再流血了就继续打水。
嗯,就睡一下下。
-
亥时末,萧越回到无归院。
今日顺着线索又抓捕审问了一批方从政的党羽,他耳边到现在还回响着犯人狡辩求饶的声音。
褪掉官袍,他眉目间满是戾气,穿着中衣进湢室。
浴桶只加了小半桶水,地上丢着一只染血的女子罗袜。
萧越警戒停下脚步。
浴桶后面传来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他长腿一迈,看了眼地上景象,无声哂笑。
今日他指派的那个“壮实”的黄大仙,正穿着一身肥大粗陋的墨绿直裰,闭眼倒在浴桶后面,活像只翻了壳的小乌龟。
她四肢摊开,仰头枕着翻倒的小木桶,嘴巴半张,睡得满面酡红,脸上还依稀可见几道未干的泪痕。
萧越踢开挡在自己脚边的一双小鞋,走到乔婉眠身侧,想到地上的罗袜,目光不自觉移向被衣袍半遮的脚面。
少女脚背高高肿起,破了几处小伤,十只圆润的指头上也有几处磨破的伤口。
萧越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三月去无归寺时看到山桃花——莹润洁白,只来得及在花瓣尖染上一丝粉红就被春风拂开,一小团一小团簇在枝头。
再看少女身量,萧越才发现她不止个子娇小,还很纤弱。
他之前几次相见都未正眼看过乔婉眠,加之她出自擅武的乔家,他才误认为乔婉眠能干备水的力气活。
地上少女似是不太舒服,在睡梦中哼哼唧唧,还扭了扭脖子。
才从黄鼠狼变乌龟,这又是什么动静?
狸奴?
萧越眼中戾色化开一瞬又重归冷冽。
他走近乔婉眠,尚算克制地收敛了力道,轻踹了一下少女臀侧。
少女身形晃了晃,不见丝毫清醒迹象,只颤颤睫毛咕哝一声,似是抱怨。
萧越转身离开湢室,唤道:“敛剑。”
敛剑翻进厅堂,手按着剑柄,目光警惕,低声应道:“属下在。”
“将浴桶水放好。还有,把躺着的那个丢出去。”
敛剑一怔,旋即抱拳道,“属下失职,竟让人潜入芜阁。”
他严阵以待,脚步无声绕进湢室,看了眼地上女子,瞳孔震颤:乔家女儿竟是刺客?
可真是深藏不露,连主子都被她骗了。
敛剑严肃退回厅堂:“主子,还有气,要不要拷问?”
萧越不耐的声音从堂屋传来:“丢到方嬷嬷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