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翻窗而入。
未曾想那窗下竟横陈着一具人体!
电光火石之间,她无从下脚,只好双手用力一撑窗沿,借力跃起落在房梁上。
这一动作吓坏了屋里的女孩,待她反应过来,君卿已经落下捂住了她的嘴。
“嘘!不要怕,我没有恶意!我来是想借用点东西。”
火苗跳跃,她掌下的女孩梳着两个小发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眼里还闪着泪花,在火光下尤为刺目。
她跪坐在窗边,地上横着的应该就是她的母亲。身上盖着粗布,腰腹部位渗着血渍,颜色还并未发黑,看起来刚过世不久。
君卿盯着那血渍,仿佛有红色的雾气从中飘出,逐渐扩散至她周身,令人无法呼吸。
那女孩见她是女子,也没有之前那样恐惧,呆呆地点了点头。
君卿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松开了手。
“你……你想要什么?”
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这个女孩身上,她看起来身形小巧,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模样,君卿犹豫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她的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地上躺着的人,“你母亲是刚过世不久?是得了什么病吗?”
还未作答,女孩的眼泪直往外涌,断断续续,边哭边说。君卿听了片刻,也大概知晓了前因后果。
原是这村中人家,男丁均被充军,徒留妇女孩童,家中贫瘠,种收不够,时常结伴去后山采果。今日山中忽现匪徒,烧杀抢掠,她母亲为了藏匿她暴露了自身,反抗中被一剑贯穿腹部而亡。
君卿疑道:“事发之时,你父亲身在何处?”
“我父亲,我父亲因为身体残缺免了充军,为赚得银钱时常去城中做工,三五日回来一次……今日父亲归家时,那帮人,那帮人已经离开好几个时辰了……”
“我见这每家每户中都燃着灯,可是还有存活之人?”
女孩眼神发直,该是联想到什么可怖场景,喃喃道:“没有了……全死了……”
“灯是我点的……我曾听我娘亲说人死后七天还有机会回魂,如果家中能燃一盏长明灯,她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认得那些婶婶们,也经常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块玩,知道她们家,我就把她们都背回家中,切分了蜡烛点着……”说着她又不自觉流下泪来,“就是蜡烛不够,怕燃不到七日……等不到她们回来……”
君卿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摸了摸那女孩的发顶。
可能感受到久违的关怀,那女孩竟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边哭一边问:“姐姐你会功夫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替我娘报仇!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把自己卖了的钱都给你!我……”
听着她的话,君卿不由得皱眉,将她从怀中拉开:“我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也更不需要你的卖身钱。”
女孩哭得喘不上来气,脸憋得通红,急切地找着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的东西,四下无助,“我,我……”
君卿叹了口气:“你不是一开始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来了葵水,想借问是否有可用布袋能行个方便。”
“啊……”
“你或许不知,是……”君卿还在思索该如何向她解释此物。
那女孩却忽然站起,奔至墙壁一角,从草织篓子里翻出了一件物拾,嗫嚅道:“姐姐可是需要这个……我娘亲曾经同我说过,这是她给我做的,我还没有……还未用上,是干净的。”
君卿讶然:“你这般年纪,你母亲就同你说过?”
“其实,再有三年我就及笄了……我娘亲教过我很多东西,我认得字也看过一些书……”
蒲州离长安不远,村中竟有孩童食不果腹瘦小至此。君卿接过布袋,心中五味杂陈:“你可看过那帮匪徒的脸?或者其他体貌特征?”
“我……我当时躲在炉灶中,未曾看到他们的脸……不过我记得那把剑!剑柄上是刻着金色的花!我记得图样!”
她的眼中又燃起了光,跑到后厨寻了块炭就开始在地上画,生怕慢一步,她就会反悔。
确实特殊,那花朵的样式竟不似寻常,只两瓣,瓣上还有纹路,与其说是花,不若说是翅膀来得贴切。
她画完,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她。
君卿沉吟片刻:“我答应帮你,但前提是你需跟我走。”
“可是……”她的视线落在地上的母亲,“我……我得让我母亲下葬,我爹爹说……说我卖去酒楼的钱刚好够给娘亲买棺材立碑,我……”
君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你爹爹外出做工,可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此刻你娘亲暴毙,他除了发卖女儿难道没有一点别的赚钱门路?你可知去酒楼是去做什么?你母亲教你读书认字,想来不是让你记那些恩客名号的。”
女孩绞着手,脸涨得通红,她自是知道。每次父亲一回来,都是强迫母亲做那种事情,她渐渐长大记事,从某一日起,她的母亲与她说了许多,也叮嘱她只要见父亲归家,就自己找地方躲好,千万不要出来,也千万不要单独跟他相处。
“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小福。”
君卿认真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小福,人死灯灭,棺材碑文都不过是那些生前对她不好的人想求个心安,只要你心中时刻记挂着你娘亲,她泉下就有知。倘若你真的卖了自己,且不说这钱你父亲真能拿来安葬你母亲,就算真如此,你母亲也必不愿意你这样做。”
“你有双手,可以自己挖坑做坟,你识得字,便能够亲自为你母亲写文立碑,若你愿意,我同你一起,将你母亲安葬。”
谢小福听着她的话,看着地上粗布盖着的母亲,想到的却是每每父亲餍足离家,她都从窗缝中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的情景——就像此刻,她浑身冰冷,身体漏着血,躺在地上一样。就像,她若卖身后,日日夜夜的那样。
台板上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响,火光窜上两三寸长,仿若拼了命也要挣扎。这不过一截指头长的蜡烛,终于是燃到了尽头。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月光似水,从窗外透入,那粗布也变成了轻纱。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走!”
那双眼中跳动着的,竟比月光,比烛火还要明亮。
天光破晓。
君卿站在林间,看着谢小福跪在地上,拿着木炭在木板上写字,刚落下一笔,她就出声制止了她。
“你可知你母亲姓名?”
谢小福茫然地抬头,她从来只知道唤娘亲,旁人唤她也只是“小福娘亲”或者“谢家娘子”,她竟从未知道她母亲,姓甚名谁。
“既如此,把‘谢’字去了吧。”
小福懵懵懂懂,改了笔画,在木板上写道——小福娘亲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