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县是庐江郡郡治所在,是南方颇为富庶的大城。景昭来时看过文书,发觉舒县郊野曾有一座江宁景氏的园林,后来皇帝登基对北方边境用兵,为了宽抚南方世家,将景氏未能处理的一些产业赐下以示恩典,那座园林便赐给了竟陵杨氏。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亲,譬如现在吴郡沈氏的当家夫人,便是宗室县主,按辈分算起来,我还要叫一声堂姑。”
穆嫔道:“是呢,穆家上一代,也有几个女儿嫁到南方。这些关系捋都捋不清楚,过去在家时,一天到晚守着老夫人背族谱,背完自家背别家,要将有头有脸的世家谱系都背的熟练,走出去互相报名字,才能想起来谁是谁的姑奶奶,谁又是谁的好妹妹。”
“亲戚太多就是麻烦。”穆嫔按一按帷帽边缘,“现在走出去,还得将脸捂严实了。”
苏惠搭腔:“南方这边有争看美人的习俗,高门无论男女,走出去都要将帷帽戴的严实。”
穆嫔道:“啊,我在书里看过,南方素有‘看杀玉郎’的风气。”
“‘看杀玉郎’已经是旧典故了。”苏惠一本正经地说,“三年前江宁裴氏嫁女、竟陵杨氏娶妇,新郎是大名鼎鼎的风流名士杨桢,新妇的弟弟则是以风神秀彻闻名的裴七郎。最出名的两位少年名士同时出现,当日长街争看美人,活生生挤塌了街边两堵墙。”
穆嫔挢舌难下:“这也太……”
车轮辘辘,行至城门前。
城门外百姓等待入城,排出了极长的队伍,嗡嗡作响摩肩接踵,各色纷杂的方言传来。
景昭信手揭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碧空如洗,云雾如絮,澄澈碧空之下,远处秀丽山峦若隐若现,近处城墙巍峨矗立,每一块古朴砖石都散发着悠远的气息。
城墙下,无数人头挨挤攒动,构成这幅壮丽画卷角落里不起眼的灰白一笔。
那些各色方言、纷杂气味,以及拉着板车、踩着草鞋、背抱儿女的伛偻百姓,是这幅画面中最庞大也最黯淡的一笔。
“三小姐。”苏惠说,“我们得直接进城,不用排队。”
说着,他一挥马鞭,满口娴熟官话顷刻转为方言,朗声呵斥两句,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避让开来,甚至没有人回头多望,更没有人发出抱怨,像受惊的羊群,迅速闪开了一条道路。
苏惠赶着马车,径直来到城门前,将过所交给城门处的守卫,又用方言倨傲地说了句什么。
守卫低头验看,听得苏惠倨傲的语气,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交还过所,让开了道路。
车内有片刻的沉默。
景昭的手指搭在窗框上,轻轻叩击,嗒嗒作响,神色平静如常。
紧接着,她抬起头,凝望着车壁的一个点。
在那个点的车壁外侧,打着弘农苏氏的家徽。
一个北方世家。
一个没落的北方世家。
一个空余门楣、远隔着千里的没落世家。
仅凭着光鲜亮丽的马车、高高在上的家徽、还有写着籍贯来历的过所。
便可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使得百姓避让,守卫低眉。
那么,数百年以降,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庞然大物,又该拥有多么畅通无阻的威慑与权势。
“掉头。”景昭忽然道。
苏惠依言掉头,按照景昭的吩咐,停在了城中距离城门不远的一个角落。
进城者分作两队。
那些灰白黯淡、极为绵长的百姓们,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经常便会停下来,麻木惊恐地接受守卫呵斥驱赶。
然而另一侧,高大的、巍峨的城门内,华丽车驾畅通无阻。
景昭静静看着这幅景象,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走吧。”
苏惠依言,调转车头。
就在向着城池深处行去的那一刻,景昭忽然注意到,路旁的阴影里,还停着另一辆马车。
没有家徽,没有标记,它静静停在那里,只有一个褐衣的车夫守在旁边,看不出来处。
苏惠驾着车,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
就在那一刹,景昭不知为何,心中忽而微动。
她预备放下车帘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
与此同时,她的余光里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只冰雪般的,五指纤长的手。
那只手从对面车窗中探出,轻轻揭开了车窗的帘幕。
在景昭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帷帽白纱层层垂落,一道黛色身影掩映其间。
只是一刹,也只有一刹。
车窗帘幕落下,黛色身影隐没。
在这之前,景昭已经收回了目光。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