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警官,我们两家是世交了。”
“不敢,不敢。令尊是林某的前东家。”林署长的脑袋愈发向下深埋,面口袋似的肥胖身躯就愈发地躬起来,像座宽广的拱桥。
刘波半天没吭声,只一味地重复着单调的叩击。
“刘少和赵小姐喜结连理,自然是好事。届时林某人一定登门贺喜。”林署长赔笑着试探。
“我和娟儿在这先谢过林警官了。不过,今天我们来,不是说这件事的。”刘波从怀中掏出一把青铜匕首,放在桌上,朝林升面前轻轻一推,“林警官可还认得它?”
“认得,认得......当年若没有东家替我挡这一刀,我林升又焉有命在!刘家对我有恩,林某人自然不敢忘怀。”林升抬起手,抹了一下脸,淋漓的汗水就从他的指缝淌下。
“可是,我怎么听说,我爹是被您带人逼死的?”刘波双眼微眯,冷冽眸光令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龙傲天的影子。
“这都是误会啊刘少!大使馆从我们警署点人,我也是迫不得已,并非针对老东家!领事带我们封锁刘府,在下当时可是一言不发,并不曾有半点为难......”
匕首出鞘,噌然有声。林升低如蚊蚋的嗫嚅被噎了回去。
刘波眼尾微红,喝醉了一般,透着一种疯劲儿。
匕首离林升很近。侍者不在身边。林升抖如筛糠。
“林警官,别怕。”金属穿透皮肉的声响传来,带着铿锵的回音。触目惊心的红在刘波的浅色长衫上蔓延。“我只想知道,卢卡斯闹事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爹当时是怎么说的?刘府同法租界达成合作,又是谁的主意?”
刘波说完这些话已然见喘,暴着青筋的额上渗出许多细密冷汗。
青铜匕首还滴着鲜红的血,横在林升眼前。
林升嗓音发颤,带着哭腔,从实交代。
当初卢卡斯带人闹到府上,强迫刘老爷做出选择——要么,通缉刘波,抄收刘府全部财产;要么,大事化小,只要刘府同他们合作。
刘老爷遣散了府上其他仆从,搬了张太师椅在门口正襟危坐。
“从我刘晏舟的尸身上踏过去,刘家的财产你便尽可随意捋走。平郎做得没错,换了我刘某人也是一样的。那些蝇营狗苟数典忘祖的勾当,我刘家,不能够。”
刘晏舟一袭皂色绸褂笔挺,套在单薄的身躯上,在风中微微鼓荡。花白的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
而卢卡斯此行实际是由法租界官方授意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鱼死网破,而是为和刘家达成合作,继而挺进东北市场,从东洋人垄断的地界里分一杯羹,所以卢卡斯并没带人硬闯。双方僵持了近三个时辰,直到张宝凤亲自赶来通报。
电话是奉天打来的。
然后就传来了刘老爷中风的消息。刘府的话事权全部交到凤姨手上。刘府姓法了。
刘老爷死了。按照此前拟好的遗嘱,刘波和凤姨各自继承半数财产;而凤姨执掌刘府生意已久,上下通达,经营大权自然落在凤姨手里。刘波没有办法挽回现在的局面。除非,他能找到证据,证明凤姨对遗产继承的不合理性。
答案直指奉天。
我搀着刘波从林署长家中出来时,血已经染湿了他大半前襟。殷红汩汩地从大腿流下,沿着衣角,滴落一地。
小霜见我俩出来,连忙从车上跳下来,递上事先备好的纱布。刘波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跌入昏黑。
失血过多引发的高热使刘波说起了胡话,他在睡梦里一直唤着龙傲天的名字。直到第三日天将擦黑时,刘波才转醒。而这一天,正是龙管家的百日祭。
“波少疯起来不要命的。”小霜这样感叹。
我沉默着,不知该回应她些什么。
有时候,我总觉得,龙傲天对刘波的影响,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磨,反而像一面铜镜,经过天长日久的擦拭,愈发明晰。
火车开出山海关时,窗外已是茫茫荡荡的一片白。偶尔有裸露的黑褐色的土地交错点缀其间,像极在光洁皮肤上突兀纵横的疤痕。
车子到了锦州时被迫停下。昨儿前面闹了山匪,激战过后沿线铁路尚未恢复。我们只好下了铁路,又改换马车。雪深路滑,行路颠簸,刘波腿伤并未痊愈,免不了吃一些苦头,而他只一味咬牙忍着。
雪原的尽头仍是雪原,唯地平线处已经西沉的太阳挣扎着留下最后一道朱砂似的余晖,平分了天地两处紫霭暮色。小霜已经驾着马车紧紧赶了一天的路,而此时我们似乎仍离村镇尚远,前方看不到人迹烟火,身后又只有黑黢黢的树林。
就在这时,从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声,两声,眨眼间近了!我的心也快要随着这叩击大地的闷响跳出胸膛。
这要是山匪响马,我们就完了......
我近乎绝望地闭上双眼,直到耳畔响起勒马的嘶鸣。
我睁眼定睛看去,只见这马无鞍无鞯,身着单薄白麻囚服的人紧紧伏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居然稳稳当当!再细一瞧,这人身上的囚服上已被七零八落地撕开了不少口子,尽是触目惊心的鞭伤。凛冽的北风里,周围的血迹都已凝成暗紫色,唯创口中央仍张着鲜红的嘴似的,昭示着伤痕的新鲜。
待马勒稳,马上之人终于抬起头来。我惊得一个踉跄,绊到小霜掉在地下的马鞭,跌坐在雪地上。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