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人眼睛里的绿光么?我见过,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森冷和炙热交织在一起,在人的眼睛里。不是一只,而是乌泱泱的一片,密密堆叠聚集,幽深,恐怖,阴湿,像饿狼,像鬼火,像蛇的毒信。
半个时辰以前,那些人矢力同心,奋袂群起,对抗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现在的他们抱作一团,齐声一致,针对车厢另一头角落里那个所谓的祸根。就连同那人一起被押送上车的那批人,也参与到讨伐的队伍中,显然已经忘记他们原本都是被抓来的,日军的实验品。
“把他扔下去!”
“不能这么草草了事,难不成忘了前年闹鼠疫的时候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死人?”
“作孽啊!”
“那怎么办?”
“埋了他!”
“不行,得用火烧!”
......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里,激愤的群情汹涌成滔天巨浪,将人吞噬,饕餮一般,剔骨食肥,把人理性的魂灵和仁慈的血肉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动物的残骸上演着求生存的原始本能。乱发掩映下,一张张瘦削枯槁的脸,扫去黯淡,焕发着诡异的光彩。
“喂,大家,大家冷静!”刘波挥动着手臂,像鸟张开翅膀一样护着身后俯伏地上的陌生人,“大家听我说,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这车上虽然没有日本兵了,但是还有政府军追咱......”
“你少在这指手画脚!就算没有追兵,真要闹起疫病来,我们还有活头?!我们死了无所谓,妻儿老小怎么办?”
“就是啊,敢情你是外地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汉子扯了粗布的衣襟蒙了口鼻,拖着刚从车窗上卸下来的木板,直奔角落里蜷缩着颤栗的那人而去。刘波去拦,反被撞个趔趄,摔倒在地,头撞到七零八落的木板上,额角被倒竖着的洋钉子刮开一条口子,暗红的血就汩汩地冒出来。
我和小霜忙去搀扶。许佩兰则奔病人而去,伸出皓白细嫩的腕子挡住袭来的板子。
许佩兰美丽的脸上露出痛色,终于为那人赢来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别过那人头来仔细观察。高高突起的颧骨下,蜡金纸一样的皮肉深深地窈陷下去,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一扇一扇,那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这人得的不是鼠疫,是疟疾。”许佩兰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只要不出血,就不会传染。”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是啊,你怎么知道?”
“家父是许神医,奉天那个许神医——这回你们可信了么?”
奉天的许神医,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闹鼠疫的那几年,许神医一马当先,四处奔走,敢涉足一夜死绝的镇子,能力挽狂澜转日回天。东北沦陷后,日军几次三番威逼利诱想要聘用许神医,许神医竟销声匿迹,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人都以为许神医被日军害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没想到阿兰竟然是许神医的女儿!
好在这里离村镇不远。人群散去后,我们也带着病人转移,到离铁轨尽可能远的地方,躲避政府军的追击。
小霜身体尚未完全复原,经此一番惊险缠斗,早已疲惫不堪,止不住地喘,身形直打晃。我只好搀着她。刘波和许佩兰架着昏迷的病人。
夜半昏黑,蓬草丛生,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经河滩时,碎石垒块,青苔湿滑,路便更加难走。许佩兰一不留神扭了脚,那病人就由刘波一个人背着。
就这样沿着河滩走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亮已经西斜,刘波突然感到肩头一阵湿热,背上之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含混声。
许佩兰忙帮着将人放下,发现那人布满血丝的眼白鼓鼓地瞪着,口鼻均已渗出黑红的血,夹着细碎的结块。她抓起那人手腕重摸了脉搏,又翻了他瞳孔看,垂首沉吟。
“没救了,他还有很严重的内伤,这会儿脾脏已经碎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为那人阖上眼皮。
埋过那人遗体,天东已现微明,我们这才敢升起一小堆火,稍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