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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勐已经废了,虽还是王家的嫡子,但因着有人检举他私瞒金矿之事,陛下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开恩,可他在朝中已无立身之地,只领了一个清闲职位磋磨光阴罢了。
现在王氏这一辈的实际掌权者,是王书樾。
沈穆去了正堂却不见王书樾的身影,副将周瑛见着沈穆行了一礼,做出个请的姿势,指向了正堂后接着的小院子。
藏书楼各处都已经修缮好了,只是因为这些日子整理藏书的缘故,大箱子东一个西一个,所以看起来有些乱,后院却还好,这两天天气不错,弟子们就把架子都推了出来用来晒书。
正是春天,后院土地上,当日沈穆随手撒的一把野花种子都发了芽,开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有的落在摊开的书页上,纸墨书香和花香混杂在一起,气味清淡,却让人静心凝神,格外清新。
王书樾深吸一口气,看向站在廊上阔别了五个月的沈穆。
沈穆看起来与之前很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在人前和人后私下会面展露出来的每一个侧面都让王书樾惊喜惊讶,到了现在,竟然有种明知深陷其中却无法自拔的感觉。
他的反差是很大的,人前大方随和手段凌厉,人后温软迷糊善良多情,温柔与疏离并存,看似有情却又无情——反差这样大,让王书樾纵然清楚身上所担之责,心中却对沈穆是丝毫丢不开手。
而眼前的沈穆较之从前更多了几分温柔和熙,脸上虽然带着病容,但应该是被照顾得不错,身体消瘦却仍有谪仙之风,挺拔独立,让人不敢冒犯,可眼中含着点点细碎的光彩,凝着缱绻。
那一点缱绻春意他藏得很深,如果不是王书樾每一次见他后都会反复回想、印象深刻,他不会注意到这么幽微隐约的不同。
再者,王书樾拂了一下剑穗,沈穆的嘴唇有些红肿啊。
王书樾颔首:“沈大人。”
沈穆走下台阶:“王将军送书过来辛苦,不若进去喝口茶稍歇?”
“不了,军务在身。”王书樾轻轻转动扳指,脸上带笑,“就在这里说也好。”
“沈扬已经被我圈在一个清净地方,终身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王书樾微微一笑,“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沈穆:“请讲。”
王书樾顿了一下,说:“二姐死罪难逃,可她到底是王家人,我想请你把她的尸身交还于我,入我王家祖坟。”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沈穆应了。同时,他也没有绕什么圈子:“两个皇子受伤一事,与你有关吗?”
王书樾:“军中人失职,我已按照军法处置。”
沈穆一笑,这就是认了,又问道:“为何突然出手?”
王书樾笑了一声,径自在石凳上坐下,阳光灿烈,他眯着眼仰头看向沈穆,口吻亲切又似带着自嘲,他隐下顾知行来找他共谋一事,说:“沈穆,与你为敌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你与我、与王家本身并无仇怨,不过中间隔了一个我二姐,才闹成这副凄惨局面。现下她被你拿捏在手,我们也不打算为了她与你继续为敌。”王书樾一摊手,“化敌为友吧,你我各有所图,互相牵制,各有软肋。”
他把“软肋”二字咬得清晰无比。
沈穆心脏收紧,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修剪圆润的指甲陷在掌心之中,他紧紧盯着王书樾,面上淡定,嘴角却绷直:“王将军,何意?”
沈穆从来看不懂王书樾,单看此人重义气,策略有方,计谋频出,不失为一位好将领,私下二人也有过几次会面,王书樾周全得体,若换一身衣服,也堪当一位衣带风流的名士,言谈之中颇有见地,只是沈穆始终不明白王书樾看向他的目光,那总会叫他难受怪异,便总推了不见。
但不可忽视的是,王书樾出身王氏这样的顶级家族,手段谋划人脉样样不缺,沈穆与他交锋几次,心累身累,不过打个来回——王宜宁一事是沈穆筹谋已久,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把人从王书樾眼皮底下带走。
王书樾支着下巴专注地享受着沈穆看向他的目光,笑意盈盈。
“陛下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你又何必装糊涂。”
沈穆站久了头有点晕,身子晃了晃,强自忍着晕眩扶着石桌淡然坐下。
王书樾微微蹙眉,视线下移。他注意到沈穆紧握的手指,那力度看起来要把自己掐伤了,这才缓了语气低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可不屑做那些下作之事。”
小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过来趴在沈穆脚下,沈穆喘了一口气:“王将军高风亮节,自然不屑。如珩年轻气盛,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之后还要请将军多多关照。”
王书樾嗤笑一声:“也就是为了他,你才会在我面前示弱吧?”
“将军不是说要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吗?”沈穆把小猫抱到怀里摸摸,让它停了能量输送,抬眸看向王书樾,“既然你说要与我做朋友,如珩是我的学生,你也该照顾一二。”
王书樾无话可说,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讨到了沈穆的“朋友”身份,他居然觉得很值得,笑了两声,支着下巴专注看他。无奈周瑛叫了他一声,在廊下比了几个手势,王书樾知道是家中有事,扭头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先行离开了。
沈穆按揉着眉心,徐斯言从另一边出来,开口宽慰道:“王二公子言行坦荡,你不用太过担忧。”
两人边走边说话,往二楼的休息室去。
沈穆有点不太舒服,胸口梗着上不来气,徐斯言怕他上楼梯摔了,就一直侧身扶着他的手肘给他借力往上走。
沈穆摇摇头:“倒不是怀疑他,只是我心里有些不安——最近藏书楼这边要小心,一些闲杂人等不许随意出入了,烦请师兄多留心。”
徐斯言点头,问起春狩的时间。
沈穆:“在下月初,还有十来天。”
到了二楼,沈穆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却不料那书桌上竟然摆了一只黑乎乎、看起来很软和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小熊——这引起了他很大的注意,他想起前世的如珩正是因为射杀黑熊救驾得以大放光彩。
……
徐斯言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刚刚还身体不适、一向淡然从容的师弟抽出了被他扶着的手,然后气咻咻地加快步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抬指用力一推——那小熊就带着傻乎乎的笑咕噜咕噜滚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