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闭目沉思,腕上的佛珠甩了又甩。
孩子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没了……
漪兰殿与嘉福宫方向相反,贵妃与宁嫔也并不熟络,顾晦入宫,为何不直接去御花园南面的萃华宫而是来到了东面的嘉福宫,还突然动手伤了无冤无仇的贵妃?
是沁雪设的局吗?目的是什么?
他知道沁雪一向不喜欢顾晦这个孩子,但今天是知行知意的生辰宴,她筹备许久,一向追求完美的她怎么会允许在这么大的宴会上出差错?
如果不是沁雪,又会是谁?
皇帝看了宁嫔一眼,问:“贵妃的漪兰殿与嘉福宫方向相反,为何她会突然来此?”
宁嫔茫然道:“臣妾不知,贵妃月份渐大,连三位皇子的生辰宴陛下都特意许了不必去,臣妾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会罔顾陛下的旨意?”
皇帝看向顾晦:“你呢,当时只有你和贵妃在场,你不说些什么?”
顾晦抬头,他前不久受了伤,但胜在年轻,好饭好菜好药吃着,身体好得快,个头甚至往上窜了一小截儿,脸上也有了一些肉,小小年纪,可见未来的俊逸之色。
“臣一入宫就被带到了一个屋子里,后来又被一宫女带路到了假山小道处,那小道颇多弯折,几个分岔路口之后,臣就跟丢了,随后便听见贵妃的惨叫和贵妃身边婢女的呼救声。”
皇帝抬手,胡大监立刻转头让人去把带路的宫女和当时陪伴在贵妃身侧的人带过来。
贵妃满脸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地粘连在脸颊上,身下血流如泉涌,她只觉得好冷。
采绣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贵妃偏头,采绣凑近前给她擦汗,只见她启唇,声若蚊蝇但字字清晰:“记住了吗?就按那般说!”
采绣流着眼泪点头,小宫女绕过屏风进来,后面还跟着焦急的王老夫人。
小宫女把采绣带了出去,王老夫人接过贵妃的手,脸上都是痛惜之色,连声道“我儿不怕”。
贵妃悲从中来,哭得不可自抑。酸涩的苦药入喉,如同鸩酒一般,叫人肝肠寸断。
头一歪,她便昏了过去。
沈穆与王家人前后脚到了嘉福宫,但陛下只让王老夫人先进去。
王老夫人急匆匆进了大殿,沈穆和王家三父子等在门口。
王宗安眉头紧皱,王书勐在门口踱步,而王书樾……他靠在柱子旁,极具侵略性地打量着沈穆,引得沈穆蹙了眉心,抬眼看去。
竟然是他。
王书樾也不曾想到,那日给他留下深厚印象的,竟然是那位早年求学于青梧书院,近来名胜于京城的沈相长子,沈穆。
说来两人还有一层亲戚关系——二姐现在还是丞相夫人,他们现在的关系……是舅甥?
“啊——!哪来的野猫?!沈穆,你!”
原来是王书勐突然走到沈穆面前站住了脚,沈穆抬眸,在王书勐想要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的时候抬手挡开,袖中的小猫乘势出击,一爪子狠狠挠了他的手臂,顿时皮肉翻卷,痛得他惨叫出声。
王书勐下意识就要抬手给沈穆一巴掌,王书樾已经大步走来一下拦住,没想到王书勐下了十成的力,王家两兄弟都习武,王书勐一时不曾料到他这般,竟然被他往前一带,又碰上沈穆早有防备一出手,一巴掌就已经刮到了王书樾的脸上。
“啪——”
余音回响,绕梁不绝。
沈穆:“……”都姓王,算你倒霉。
王书樾:“……”
王家剩下两父子及众人:“……”
刚想张嘴跳上去咬人的三花小猫合上了嘴巴:“……穆穆好帅!”
沈穆默默收回手,脸上故作淡定,私下却偷偷揉了两下手腕,秀丽的眉轻轻皱起。杨辛举步走来,恰好挡在沈穆和王家三父子中间,形成了一道分隔线。
王书樾顶了一下腮帮子,尝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血腥气。
这巴掌真是又快又干脆,王书樾盯着沈穆,他看起来有点茫然失措,垂下的眼皮遮不住瞳孔的震颤和慌乱。
再往下,掩在广袖下素白的手轻轻晃动。
是打疼了?
好香,衣袖翻飞的时候,一阵子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以至于他都快忘了眼前的美人是在打他,就这么被得了手。
王宗安瞪了王书勐一眼,拉过王书樾看。
……五个指头挺清晰。
杨辛招呼着宫人去拿冰块和药来,赔笑道:“尚书大人、将军稍安勿躁,太医正在看顾贵妃,药童稍后会来为尚书大人清理伤口。”
王书勐气急:“沈穆,你好大的胆子!不仅伤了龙胎,竟敢不敬长辈,把我们两兄弟伤了手打了脸!你该当何罪?!”
沈穆越过杨辛直直看着眼前气急败坏跳脚的王书勐:“王尚书,是你先意图对下官不利,下官的猫儿护主心切予以反击罢了,我还不曾问你为何突然发了癔症想对我动手,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至于这位王将军,”沈穆轻笑,“我打他,不过是误伤而已,怎么不说是他自己把脸送过来让我打?他既这般主动,我也不好拒绝,你说呢?”
杨辛扑哧笑了出声,周围的宫人们没那么大胆,但也在挤眉弄眼。
“再说王尚书指斥下官伤了龙胎,”沈穆一向温润的眼陡然凌厉,“饭可以乱吃但话不可以乱讲,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伤了龙胎?!”
“二皇子由你教养,你仇视我们王家……”
王宗安一巴掌拍了王书勐的背,让他住口。
王书樾及时道歉:“沈大人莫怪,兄长是关心则乱才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就可以一笔带过?”
沈穆这段时间又是被无端卷入斗争又是被人捉弄试探,心中正窝火,里头情况未明,无端让人烦躁。反正现在无事,打打嘴仗就当作是消磨时间了,“沈某不是被狗咬了还要安慰自己不要咬回狗以示大方的软柿子,你王家也不是只手就能遮天的。”
来往的宫人面带急色,小太监传话说是顾晦推了贵妃一把。
……
“王尚书无凭无据,仅仅依着我和二皇子的关系,听着宫人的传话便擅自定了我和二皇子的罪,却不知我不仅仅是二皇子的老师,同时还是上书房所有皇子公主的先生,”沈穆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父子三人瞬变的脸色,“那么依照王尚书的推论,龙胎出事,与所有皇子公主都有关,与所有皇子公主的母家都有关喽?”
杨辛暗道一句“漂亮”。
从前以为这位沈先生是个温和从容的性子,没想到口齿这般伶俐,一板一眼地讲道理也能逼得人哑口无言。
王宗安不好和小辈开口说软话,只得愤愤瞪向王书勐。王书樾目露欣赏,但又不得不替自家大哥周旋:“沈先生勿怪,此事是大哥失言……我替我大哥道歉可好?”
堂堂大将军能这样拉下脸面主动道歉,沈穆抬眼看他,王书樾见他看过来,嘴角勾起。
可下一秒王书勐毫不收敛:“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王书樾脸一黑,恨不得立刻捂住他哥的嘴。
沈穆反而露出笑颜。
他还想着刚才王书樾是想拦着王书勐对他动手,他又确确实实误伤了人,正琢磨着怎么回复,好了,这下不用动脑子了。
沈穆扫了不服气的王书勐一眼,然后从袖中慢吞吞地取出一把金光灿灿的戒尺。
王宗安肃了神色。
陛下亲赏沈穆五把黄金戒尺以扬“尊师重道”之风众人皆知……沈穆,什么意思?!
沈穆没什么意思,顾晦待在他身边不久,可沈穆相信,顾晦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既然水已经浑了,那就再搅浑一点。
沈穆保持微笑:“要么现在同我道歉,要么我自己动手。”
“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