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找刘一百打听那天的事。

拿着早饭，希顿走进战术室，新一阶段的新深度探索任务已经下来了，-2003公里所有的引力洞已经维持稳定，引力稳定元件的日常检修任务可以交给下一个组去进行。而作为所谓的埃尔法首组，他们将要进行全新的深度探索，而下一段深度是-2403公里。

地下-2403公里已经是一个相当接近地核的深度，蓝星爆炸，为了阻止足以使地表向内部坍缩的巨大引力让蓝星最终沦为无法生存的黑洞，人类研发出了new-shape这种物质。

new-shape物质充当了下层新地幔和内在新地核，地表以下从物质到引力、地表以上从大气到星体，都是靠new-shape这种军方研发的最高机密物质组成搭建，这个概念就叫做“全域建模”。

这些人造物质和蓝星曾经遗留的铁和镍金属，共同组成了沃列塔大陆的一切，对它们的保护和建设就是军方从越空组到探空组的职责。

所以当希顿在礼赞地下闻到了new-shape的味道，他才会那么愤怒。

多少人为之牺牲奉献的生存，变成了权贵脚下血淋淋的砖块，他们乘坐着new-shape和引力稳定元件加持下的电梯来到地下深处，做的却是践踏普通生命的高贵基因交易。

战术室内的氛围也并不轻松，佘岩不在，新深度的探索将全部交由希顿负责，小章坐在巨大的环形操控台前，只留给刚推开厚重战术室大门的希顿和刘一百一个蓝色卷发的后脑勺。

十几个显示屏下是她纤细灵巧的六只触手，它们飞快地操作着，字符、运算、生物电信号，小章一言不发，键盘啪啪直响。

她耸了耸鼻子：“……是希顿上校和刘一百吧，这趟任务需要使用新的防护服，而且这趟不能乘坐沉地-A，我在给沉地-G编写代码，生物电信号你们重新录入一下，还有……”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趟和之前每次进入新深度的流程一样，你们要提前写遗书，拍一下英名照。”

虽然早已经熟悉这些流程，现如今的希顿心里却有了些许迟疑和杂音。

每当一个新深度的探索任务下来，埃尔法组作为首组，将要面临的就是全然的未知。

所以他们才会被配备军区所谓的最高级别机密项目-病毒属亚人项目，好像这种廉价生命作为先锋官身先士卒，就是对埃尔法组最大的生命保障。

李东北、里昂还有小章，都是军校相关专业中绝对的优秀人才，他们怀揣着对沃列塔最纯粹的奉献精神，骄傲地进入了探空-埃尔法首组。

而这是希顿第一次觉得，他们根本不值得为此牺牲。

以往，希顿都会在遗书环节写两行简短的话，一句给萨沙，一句给莫斯，但今天，他的触控笔尖悬停在虚拟屏上，突然觉得应该提前写好一份长长的信直接复制粘贴过来。

他还想对怀音说，有机会的话还想和你一起带着萨沙在彩虹湖上划船。

“长官，爱人就是自己身上的软肋对吧，我们希顿长官第一次在这个环节露出这么温柔又哀伤的神情，哦！爱情！”

李东北惯常不着调，很成功地把战术室里的沉重氛围打破，希顿自然顺势而为，突然抢过李东北的遗书开始大声朗诵，里昂的防护服穿到一半，被打闹的同事们推搡了一把，撞到了小章的操控台边，可爱的小章女士被吓了一跳，确定自己的操控台没有被里昂乱按了什么之后，就立刻开始批评愚蠢幼稚的男生们。

刘一百站在一旁，眼神闪了闪。

他作为军队的病毒项目，从诞生起就是为了军队的项目而死，所以他怎么会没有发现呢，这种新深度探索任务的固定流程里，在遗书和英名照环节却跳过了他，而可爱的同事们借着打闹缓解、或者是回避了这个哀伤的氛围与可悲的事实。

“刘一百！你不仅打游戏没有支援意识，你在现实也不知道帮我忙！你看不见长官在扯我尾巴吗？高贵的！虎属亚人的尾巴！居然被珊瑚虫拿捏在手中！”

里昂终于把防护服的裤子穿好，他大笑着让刘一百别去掺合。

之前引力洞x的探索，算是刘一百第一次下地做任务，那一次死亡威胁远远不如这次，但那天他非常紧张，说实话，他很怕死。

那可是能够瞬间撕碎人的引力，时间和空间都在黑洞中全然扭曲，全身被撕裂的痛楚在引力洞里，也许就如外界的一万年一样漫长，他会在引力洞里慢慢感受自己被撕扯的、不可逆过程，但也许又只是一瞬间，只需要一瞬间，他就不会再有任何对于现世的感知。

说不上来哪一种更可怕。

但是今天，刘一百突然不怕了。

那天在佘岩的办公室，他把无声流泪的佘岩抱进怀里，这个一直冷酷嘲讽的黑发男人，眼泪却是腥咸的，像透明的血液，刘一百吻了这个绝不让自己从伪装中流露出脆弱的男人。

而佘岩嘴上说着想程一所以才想抱抱自己，其实他一直哭着叫自己的名字。

今天佘岩没有来，刘一百反而很清楚原因，所以今天他站在早饭窗口前发呆，甚至不知道自己一如往常，买了两份饭。

今天佘岩续了假期，大概是因为不想亲眼看到自己的死亡吧，看来今天可能就是新探索任务执行的日子，可能就是“刘一百”的死期，明天某个101号就会接替自己的位置，用熟悉的脸，空白的记忆，继续和他可爱的同事们相处。

……-2403公里吗？

把李东北被揪掉毛的老虎尾巴从希顿长官手中拯救出来的那一刻，橘中带黑的老虎短毛在空中乱飞，刘一百打了好几个喷嚏，随后笑得很大声，嘲笑李东北是央区倒数第一老虎打野，进了野区都会掉一地毛。

至少我曾经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