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已经没过了苏黎盈的肋骨,她的面颊毫无血色,嘴唇也白得发青,神情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显得呆滞。听到有人叫自己,她失焦的黑眸中亮起希望,但在看清楚来人只有裴旖与一个女侍卫后,那簇光亮又骤然幻灭下去,有气无力哑声道:“郡主小心脚下,莫要再往前了。”
情况比裴旖想象得还要棘手。她凝神环顾四周,镇定大声命令:“你现在身体向后躺倒!尽量平躺下来!”
苏黎盈没有动,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裴旖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扭头问阿卯:“你身上有没有绳子?”
阿卯摇头,忖度着反问:“树枝可行?”
裴旖顿了顿:“也可以,要结实些的。”
阿卯应了声好,转身迅速点地离开。裴旖回过头,见沼泽里的人还是没有动作,有些急切道:“苏姑娘,我不会害你,你……你不信任我没有关系,方才那个姑娘是东宫的暗卫,你若不相信我也总该信她,你莫要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听到暗卫两个字,苏黎盈的眸底闪过一抹黯淡。随后她苦涩扯了下唇,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我没有……”
她虽不信任郡主,但也还不至于认为对方会落井下石害她,她并不是不信对方的话,而是她自己现在不敢再尝试任何自救的举动。
起初她陷进来的时候,泥沼只到她的膝盖,她越是用力挣脱身体就陷得越快,很快她不敢动了,也没有力气再动了,可是下沉的速度只是变慢了,并没有停止,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在缓慢下坠却无能为力,这种清醒等死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绝望了。
裴旖没有听清她的话,更不知道她的心里所想,待阿卯回来后,她先是对着对方肩上扛着的一棵和她腰差不多粗比她还高的树愣了愣,回过神儿来后问:“你们东宫的暗卫可有令牌?拿出来给苏姑娘看一眼!”
阿卯放下树:“没有诶。”
裴旖一面帮着她把树架进泥沼里,一面问:“那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阿卯歪头:“有个纹身。”
“那你——”
裴旖差点脱口而出叫她脱下来给苏黎盈看,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纹在哪里?”
阿卯挺了挺胸,一脸无辜:“郡主想看?”
裴旖一阵语塞,一边暗诽东宫这些人都是什么奇怪癖好,一边无奈心道,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那边苏黎盈身体仍旧绷得僵直,但总算没有再抗拒她们的营救,抬手颤抖抱住了树干。
裴旖看向阿卯,期待问:“你连树都能连根拔起来,人也一定不在话下吧?”
“难说。”
阿卯示意她往边儿上站。裴旖真心实意发问:“我能做些什么?”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好歹也算个人头,至少也能助上一臂之力。但阿卯上下看一眼她,真心实意提议:“郡主可以在一旁祈福。”
裴旖:“…………”
她默默退开一步,紧张盯着阿卯动作,只见对方双腿微屈,手臂逐渐运力。泥沼中的人陷得实在太深,两人一树胶着了半晌,树那头的身影刚有一点要出来的迹象,忽然“咔”一声响,苏黎盈握在树上的双手脱力,撞断了横出来的树枝。
阿卯皱着眉站直,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粉,呼了口气低声道:“她陷得太深了,而且她之前急于挣脱,耗费了很多体力,现在根本没力气了。”
裴旖咬唇沉吟片刻,忽然没头没尾问:“这棵树能做桥吗?”
阿卯一怔:“郡主难道是想——”
她点头道:“如果这棵树能搭到她身后的岸上,我可以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臂捆在树上。”
阿卯严肃拒绝:“属下觉得不妥,郡主不会轻功,万一一脚踩偏,处境也会与她一样危险。”
裴旖沉眸看着地上那棵不粗不细的树,抬脚在上面踏了两下,认真道:“这棵树的承重应该没有问题,我以前在长陵采药时比这更窄的桥都走过,而且退一步讲,就算是我不小心掉进去了,我至少也能自救,不会像她陷得这么深。人命关天,且试试吧!”
对方仍觉得不妥:“郡主若是执意要这样,那还是我去罢。”
裴旖摇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决:“是我想救人,你何必担上风险。再者我没有你的力气,留在岸上也无法稳住树干,倘若你走在上面出了什么状况的话更危险。”
阿卯依旧坚持:“稳妥起见,还是属下回营地叫公主派更多的人来。”
裴旖叹气道:“没有时间等他们来了,她陷在里面越久越危险,再耽误下去可能会保不住腿。时间紧迫,按我说的去做。”
阿卯眼里短暂闪过迟疑,而后终于应了声是。
她按照裴旖的意思,将树干搭好后,蹲在地上朝她微微点了下头。
裴旖默默深吸口气,压住心里的紧张,小心踏上了树干。
其实总共十步不到的距离,可真正走起来时却无比漫长。她颤颤挪动脚步,谨慎保持着身体平衡,有惊无险到达苏黎盈身旁后,她迅速扯下腰间的玉带,稳稳蹲下身伸出手,示意对方将手递给她。
苏黎盈迟疑片瞬,终是搭上了她的手,同时低声喃喃问:“你为何要如此?”
裴旖既要维持脚下的平衡,又要能保证将她的手臂牢牢捆在树干上,眼睛都没时间眨,一时无暇回她的话。
苏黎盈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神色认真凝重,鼻尖微微沁出了汗。静默片刻,她又问:“因为太子?”
裴旖沉默系上最后一扣,用力紧了紧这个结,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抬起脸,轻描淡写道:“因为方才你提醒我,不要再往前走。”
苏黎盈听言怔了瞬,而后阖上眼,有气无力笑了出来。
裴旖瞟一眼她的手,只见她掌心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血痕,指甲里也渗出了血和泥水混杂在一起,不难想象在她们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独自挣扎了多久。
不敢再耽误时间,裴旖嘱咐道:“你尽力抓紧,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苏黎盈应了声好,神色看起来比方才清明镇静了些。裴旖原路回到岸上,阿卯在岸上伸出手接了她一把,看那松一口气的神情像是比她还要紧张。
落地后裴旖轻拍了拍阿卯的背示意自己无碍。阿卯再次运力,有了方才的准备与被营救之人的配合,这一次要顺利许多,裴旖眼看着对方的身体缓慢从泥沼中被一寸一寸拖了出来,先是肋骨,而后是腰,再到大腿。
阿卯眉头微蹙,嘴唇紧紧抿着,脖子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裴旖定定盯着树的另一头,紧张得喉咙发干。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进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树干前端的那一点上,无人留意到,泥沼旁的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延伸,将泥潭覆住了大半,其中一支树枝上,一条黑绿纹路的蛇吐着信子,静悄悄探下了身。
泥潭中的人终于露出了膝盖,苏黎盈上半身伏在泥浆之上,用尽最后的气力抱住了树干。
裴旖心知已经十拿九稳,刚要松一口气,漆黑瞳孔骤然缩紧,不待她出声提醒,那条蛇发出“嘶”的一声,冲着泥潭中的人扑了过来。
阿卯沉沉道了声“不好”,只听一声嘶哑的尖叫同时响起,苏黎盈在惊恐中松开了手,身体循着求生的本能向一旁闪开,再次重重跌进了泥浆里。
那条蛇扑了个空,凭借着身型的优势在沼泽上如履平地,再次跃跃欲试向她滑了过去。她一条手臂再次陷进泥沼中来不及抽出,另一条因为跟树干绑在一起尚且还在外面,却也早已无力反击。
她绝望闭上了眼,心中已经放弃自己,耳边忽然“嗖”一声响,三支黑色短箭同时不偏不倚穿透蛇身将那条蛇钉进了泥潭里,同时岸上的人猛地发力拉动树干,大喝一声:“起来!抓住!”
接连死里逃生,苏黎盈的体力已经彻底耗尽。她虚虚反握住树枝,手指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幸而方才裴旖所系的那个结相当牢固,就靠着这个结,阿卯竟硬生生拖着她的胳膊将人拽离了泥潭。
苏黎盈被这力道带得身体一振,肩膀脱臼般的剧痛催使她迸发出最后的力量,她咬紧牙手脚并用爬了过来,裴旖跪在地上伸长了手臂,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腕,与阿卯合力将人拖上了岸。
……终于。
裴旖脑海中幽幽闪过这两个字,松开苏黎盈的胳膊,长长舒了口气。
阿卯蹲在一旁研究着苏黎盈手上的结,十分好奇勤学:“这个结郡主是怎么打的?为何竟这般牢固?”
裴旖跪起身解开结,不欲在此刻多说:“回头教你。”
苏黎盈躺在地上喘着气,眼看着树叶缝隙后的蓝天,劫后余生的心情太过汹涌强烈。她面色恍惚怔了许久,神智稍微平复,转头看着身旁的身影,轻轻道了声:“多谢。”
裴旖笑了下道:“谢阿卯吧,都是她的功劳。”
阿卯揉着自己的手臂,恢复了平常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属下都是听吩咐做事,郡主莫要替我揽功。”
裴旖听言笑了笑,想玩笑说自己回头去跟太子说一声,让他褒奖她,但话到嘴边又担心苏黎盈听了会多心,最后只道:“今日幸亏有你,等回府后我再谢你。”
“那属下可就不客气了。”
阿卯大大方方笑着应承下来,而后忽然顿住表情,似是在侧耳辨别什么声音,少顷之后,她道,“郡主,有人来了,是自己人。”
裴旖点点头,阿卯起身跃上了树,一眨眼没影儿了。
她将脏了的腰带勉强系回身上,而苏黎盈的状况实在太过狼狈,鞋袜早就在挣扎时蹭掉了,衣服在泥浆中浸得湿透,头发更是黏糊糊粘在一起,若是这副模样被众人看到太难堪了。
裴旖搀着她靠在一棵树后,正想去向来人讨一件披风时,只见为首的一人快步向着她们奔来,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阿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