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狩猎的那些人先后从山中回来,全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过来,聚集在湖边。宋之昂不遗余力地给每个人都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她方才的最好战绩,裴旖不愿成为被瞩目的焦点,将手里的最后一支掷出去后,回身摆了摆手,淡笑道:“胳膊都酸了,你们玩罢。”
在她走回营帐时,晏然也回来了,看脸色似乎对今日的收获不太满意。
众贵女围坐在一起,婢女端来茶与点心,有人叹道:“今日真是奇了,连只鹿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又有人应:“许是前两日下了大雨的缘故吧,山路湿滑,鹿也不爱出门儿。”
那人点点头,环顾一周,注意到:“咦?苏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晏然喝一口茶,慢悠悠戏谑:“她啊,约莫是到深山老林里找鹿的老巢去了。”
众人听言均是笑了笑,这一次狩猎来的都是自己人,互相说起话来也没太多顾忌:“那公主还坐在这里悠闲喝茶?就不怕苏姑娘真将你的貂赢了去?”
“苏姑娘如此胜负欲,公主这次恐怕是要忍痛割爱了。”
晏然笑道:“她若是真猎得回来,那便是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众人七嘴八舌道:“公主的貂这么认主,苏姑娘即使赢过去了,它十有八九也要偷着跑回来。”
“是呀,那么小的一只,就别辛苦它从北靖跑回来一趟了,公主还是让太子殿下再去给苏姑娘另寻一只吧!”
营帐内蓦然寂静下来。
京城里谁不知道太子与苏家的女儿青梅竹马,除了公主之外,太子便是待苏姑娘最亲近,淑贵妃也很是中意这个儿媳,若不是半路突然杀出个郡主来,两人估计早都结成连理了。在郡主面前提议太子给青梅送貂,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说话的人迟钝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尴尬不已。晏然的表情未变,但见她垂眼缓慢捏着手里的茶杯,明显是不悦的前兆,其他人没敢作声,纷纷暗自朝角落的方向隐晦看了一眼。
角落里的人面不改色安静喝着茶,仿佛她们在说的话题与自己无关。在她左手边坐着的是平国公家的长女,邓芸。她先前就注意到郡主一直没有开口,觉得大家光顾着说狩猎的事,对郡主有些怠慢,正好此刻出了这样的意外,她便顺势将话题岔了过来,温声笑道:“听闻方才郡主骑射皆是一点即通,天赋异禀,想来明日大家便可一起进山去玩了。”
裴旖闻声回过神来,她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没有认真听这群人都聊了什么,弯唇客套道:“狩猎之事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听宋世子说东面的峭壁下有片梨花林,我打算明日过去看一看。”
大家都很配合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那片梨花确实是极佳,我两年前曾来看过一次,如今应该长得更繁茂了些。”
“不过那里的距离也不近,路陡又途径几处密林,郡主还是多带上几个随从为宜,以防万一。”
裴旖微笑点头,正欲再次隐身时,忽有一人笑道:“郡主好事将近,怎的舍近求远,不看桃花看梨花?”
原本她们对这个突然回京的郡主都谨慎地持着观望态度,但今日晏然邀请她前来,便是等于认可了她的身份。再有上一次五公主的生日宴时,她们也都看出来了这位郡主绝不是个简单角色,既然大家同属一个阵营,日后少不了要交际,更何况她未来还会是太子妃、是皇后,因此对待她的态度里,都半是示好,半是试探。
裴旖顿了数秒,慢半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真正的重点:“……好事将近?”
说话的人抿嘴笑了声,瞟一眼晏然,见她脸色无异,声音轻快道:“郡主难道还不知道?昨日礼部已经挑选了黄道吉期呈给圣上,最快下月,最迟初秋,想来圣旨很快就会传到府上了。”
营帐内里坐着的全都是朝中重臣家的千金,皆知晓皇上早已拟好了两人成婚的诏书,只是当时因为凉昭战事被暂时搁置。如今太子回京,这门婚事自然是要推进,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恭贺起来,被恭贺的人勉强扯了扯唇,脸色不太自然,细看之下不像是害羞,反倒好像是有点……抗拒?
晏然握着茶杯,眼底缓缓浮现上探究。
她原以为对方不管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起码她爱慕皇兄迫不及待想要嫁进东宫是真,但此刻看她的表情,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这就很矛盾了。
倘若她爱慕皇兄是真,此刻不该是这副脸色。可倘若她对皇兄毫无心意,先前的爱慕全都是作戏,今日难得有这么多的看客在场,她为何又突然不演了?
晏然越想越觉得费解,心里对她的好奇愈发强烈,同时突发奇想,难道皇兄也跟自己一样,是这般着了她的道儿?
她回过神,自嘲摇了下头,与此同时,苏黎盈回来了。
她的神情低落,脸色也有些疲倦,显然是走了很远,却并没有碰见心仪的猎物。
营帐内仅剩下一个座位,便是裴旖的右手旁。她略微停顿,不想显得太刻意,走过去坐了下来。
这一幕实在有些戏剧性,上一刻众人还在热烈恭贺太子和郡主新婚,这一瞬太子的旧爱与新欢并肩坐到了一起。众人表情各自隐晦,一时间谁也没有作声,还是晏然先开口:“你若再不回来,我便要叫人将山头翻过来寻你了。”
苏黎盈喝了口茶,苦笑一声:“哪敢劳烦公主,我在树林里寻到了鹿的踪迹,本想再往深处走一走,可越往里面的路越是湿滑,只得先回来了。”
晏然半是稀奇,半是调侃:“竟还真叫你给寻到了,看来果然是心诚则灵,你就这么想要本公主的貂啊?”
苏黎盈也玩笑道:“哪里,我是担心公主运气太好了,不得不铤而走险。若是公主真把我的马赢走了,我岂非是要走路回北靖?”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气氛逐渐热闹如初,唯有裴旖一个人垂着眼,比方才更沉默了。
上一世她对自己郡主的身份深信不疑,所以从未抗拒过与太子的婚事。并非是她渴望权利荣华,而是在她的认知中,这门婚约是她身为郡主的责任,于理,她不能违逆皇家旨意,于情,她不忍见母亲为难。但这一世到现在,许多事情都已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而其中偏离得最狠的恰恰是她和晏绥的关系,他们几乎已经互相挑明了怀疑与利用,如何还能若无其事成婚?
再者,晏绥会允许长公主的女儿嫁进东宫吗?长公主又会允许自己的假女儿去做太子妃吗?如今她人在长公主府,尚可勉强在两者间夹缝求存,若是来日她嫁进东宫,到那时她的一切所有包括性命,岂非全部在晏绥的掌控之中?
裴旖越想越觉得消沉。晚膳过后,众人三三两两结伴在附近散步,她独自心事重重坐在湖边,拿草棍戳着地上的土。
隔着一条河岸,两人远远看着她的身影,良久,晏然淡淡开口:“方才在帐外你全都听到了?”
苏黎盈并未对她的敏锐感到惊讶,嗯了声,眼里涌起一层落寞来。
晏然无声看她一眼,颇觉无可奈何。
去年秋天时,母亲曾跟父皇提起过皇兄的婚事。苏黎盈的家世知根知底,父兄在当年晏家争夺天下时有功,如今又为国镇守北靖,更何况她还与太子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皇上与贵妃两人都很认可这个人选,原想着等苏家年前进京时将这门婚事定下来,不曾想冬至那天,长公主府与定北侯府同时传来消息:一个是丢失十八年的郡主有下落了,人在长陵,即刻回京。另一个是临近年关北靖当地部族闹事,恐要延期回京面圣。
淑贵妃拿苏黎盈当半个女儿看待,自是知道她对太子的心思,也心疼她,起初仍想尽力为她争取,直到郡主回京后,相貌、言行全都挑不出错处,性子也比同龄人沉稳,连皇帝都当众夸赞自己这个外甥女稳重大方,淑贵妃也不再好多言,如此,此事便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苏黎盈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郡主与太子的婚约是十八年前就定下来的,如今郡主回京是天意,谁都没有办法。更何况……我又何尝不知,殿下待我只是兄妹之情,即使他遵照圣意与我成婚,想来日后我与他最好的结局也只是相敬如宾,永远难以两情相悦。”
晏然抿了抿唇,讲不出安慰的话,因为对方所说的,都是事实。
皇兄的心思一向深沉莫测,她已经是与他走得最亲近的人之一,却也只敢说能猜个三两分。即便如此,她也能确定,皇兄对待苏黎盈,没有任何超出兄妹范围的情谊。
只有真正了解皇兄的人才知道,他的喜恶隐藏得深,偏执也藏得很深,若是他真正喜欢的东西,他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占有,留在自己身边。但对于这门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就意外夭折的婚事他却毫无所动,显而易见,他不喜欢。
苏黎盈打起精神笑了下,自嘲道:“其实我也应该感谢郡主,幸好她回来得及时,若是她再晚一些才回来,这门婚事就会先昭告天下再宣布废除,那时的我岂不是更加难堪?”
晏然余光瞟着河对岸的人起身走进营帐,想起方才席间她被众人恭贺时的神情,不禁感慨造化弄人。
与同一个男人的婚事,有人黯然伤神,有人避之不及。谁都没有错,命运阴差阳错罢了。
她收起视线,看向身旁的人:“夜凉了,回去吧。”
苏黎盈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河岸慢步走着,聊起了儿时在北靖的趣事,苏黎盈的心情逐渐轻快,话也多了起来,她们有说有笑走到营帐附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嘶,在寂静夜色下显得格外刺耳。
两人同时回过头,一匹棕色的马反常地喘着粗气,似是受了惊,一面尖锐地嘶吼着,一面挣开缰绳冲破围栏,咆哮向着两人猛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