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忻风驰电掣,赶到医院轻车熟路上到六楼,理也不理导诊台护士们诧异的招呼,直直冲向主任诊室。
——却没按动门把。
关忻不死心,又下压了几次,一个护士上前说:“关大夫,主任今天不出诊。”
“她下午还有手术,上午不出诊还能去哪儿?”
护士见他像个点燃的炮仗,眼看着要炸,不敢触霉头,一股脑儿全盘托出:“在住院楼,下午手术的患者好像挺有名,主任今天专门忙活他。”
关忻二话不说,转身又风风火火跑去住院楼,进楼出示工牌,一路畅通无阻。他心知肚明,应该先旁敲侧击问问这位“大名鼎鼎的患者”是什么身份,再衡量这个“出头鸟”当得值不值,但是——
万事就毁在这个“但是”上。
说到底,他跟游云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游云开的“应该”锋芒毕露,他的“值得”深刻骨髓。
气焰滔天地询问过相熟的护士,关忻冲进处置间,负责术前的小护士已经给患者剃了右眼的睫毛,正在冲泪道,突然有人闯入,吓得她捏盐水的手一紧,盐水浇灌凶猛,瞬间从患者的鼻子里、嘴里喷了出来!
谨慎地拔出针头,小护士气愤转头,见是关忻,官大一级,只能无奈地抱怨:“关大夫,您怎么来了,吓我一跳,还好是冲泪道,这要是散瞳药,主任不得杀了我?”
关忻耳边嗡嗡隆隆,完全听不清小护士的话,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患者”。他的右手腕戴着区分左右眼的腕带,左眼挡住了纱布,右眼失焦无神,半耷拉眼皮,听到动静,眼珠子比脑子慢行一步,与关忻对视。
关忻咬牙切齿:“凌、柏!”
两个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恨不得啖其肉敲起骨。关忻以前生气都是闷冷,小护士没见过冰山爆发岩浆的阵仗,猛一听这调子,暗觉不对,试探着问:“关大夫,您和凌柏导演……呃,有话要说?”
关忻的身份私下里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但一直没实锤,而此刻与凌柏同框,虽然面庞五官、体态身段都不太像,可生气时压眉眯眼的小动作,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有眼无珠也否认不了他们的血缘。
凌柏明明是仰视,却仍给人一种俯视感,眼睛没有从关忻脸上挪开,只用嘴巴吩咐小护士:“都弄完了?”
“还、还没。”
“那还愣着干什么,继续!”
小护士一个激灵,下意识上前,被关忻抬起胳膊拦住:“你先出去。”
“可是——”
“出去!”
小护士快哭了,父子吵架,她当夹心饼干,却又不敢回嘴,想着去找主任搬救兵,调头晃出了处置间。
小小的室内只余父子二人,仇人相见一般势不两立。凌柏冷声说:“你要干什么!”
“你这角膜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我要干什么,我要你物归原主!”
“笑话,谁是原主?谁花钱谁是原主!是你们院长求着我来的,向我保证有现成的角膜不用排队,怎么着,你的意思是你们院长胡说八道?”
关忻胸膛跌宕,目光如炬:“凌柏,要点脸!你抢的是个十六岁小姑娘的——”
凌柏不屑嗤笑。
关忻忍无可忍,一把拽起他往外推搡:“有我在,你别想做手术!”
凌柏倏然沉下脸,腿脚趔趄,双手挣动保持平衡,带翻了推车,医疗物品撒了一地,人也重重摔倒在一片棉签中。
这时外面有人推开门,正是主任和凌夫人。凌夫人见状,惊呼着上前去扶凌柏;主任脸色极其难看,呵斥:“关忻,你大白天不去上班,来住院部大呼小叫什么呢,影响患者休息!过来,有话到办公室说!”
说罢不给关忻尥蹶子的机会,转身便走;关忻阖目深吸一口气,回头意含警告地看了眼凌柏,然后跟了上去,进到办公室关上门直视主任说:“我上班上得好好的,可是下午手术的供体迟迟不到,我只好亲自过来取了。”
主任面色稍霁。凌柏匆忙加塞是不地道,但他为了赶时间全程VIP自费,又能帮忙免费宣传医院,事成还答应筹捐善款,院长那里也背了书,一举四得的好事实在义不容辞,于是说:“是有一些临时变动,正要通知你呢,护士说你突然过来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快点回去跟患者说明情况。”
“主任,这个角膜我的患者等了一个多月,她还在发育期,恶化得非常快,指标一时一个变化,凌柏是外伤,他等得起,我的患者等不起!”
主任恼火,手中的文件夹重重摔在桌面上,掀起一股风:“就一个角膜,你要他也要,你说怎么分?救谁不是救,都等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等不起,还差这两天?”
“是差两天吗!”关忻气得直哆嗦,口不择言:“之前插队了多少个?我都忍了,这次板上钉钉的也能被抢走,怎么,穷就活该受欺负?”
话音刚落,凌柏闯进来,指着关忻鼻子气急败坏:“好啊,之前加塞那么多人你没意见,轮到我了就装清高,养不熟的白眼狼,小时候克死你妈,现在又来克我!当初生下来怎么没掐死你!”
“不、许、说、我、妈!!”
理智被熊熊怒火燃烧殆尽,恚恨火上浇油。关忻像只出笼的困兽,猛地前扑,握紧拳头照着凌柏扭曲狰狞的脸上挥去!
主任眼疾手快从背后拦住关忻的腰;凌夫人尖叫着拉过凌柏,反被凌柏推到一边:“别拦着他,让他打,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关忻一听,使劲儿扯开主任的手臂,主任见拦不住他,急头白脸大声说:“关忻,你闹够了没有!”
关忻僵了僵,指甲抠进掌心,皮开肉绽,血痕模糊。他为患者出头,本身占着理,可一旦碰到凌柏哪怕一根毫毛,形势就会陡转。
双目赤红,气喘连连,发丝狼狈而凌乱黏在鬓边;凌柏露出得意轻蔑的微笑,煽风点火:“凌月明,你那个小患者受欺负,不是因为她穷,而是因为你无能,你连自己患者的基本权益都保障不了,却怪别人没让着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妈?”
这话忒过分,主任心道不妙,横眉立目冲关忻低吼:“关忻,别犯浑,你是个大夫!”
关忻眯起眼,脱下脖子上的工牌,甩在桌子上,掷地有声:“我现在不是大夫,只是个不孝子。”
说罢,拳头一秒挥了上去——
被主任死死拉住!
“关忻!!”主任恨铁不成钢,“你是泄愤了,你的患者怎么办!”
拳头空竹般在半空抖动。
凌柏嗤之以鼻,面露假笑,凑到关忻面前,低柔蛊惑:“不如你跪下求我,我可以考虑让给她。”
关忻眼波微动,缓缓垂下手:“这可是你说的。”
凌柏不置可否,拉过椅子,在关忻身前泰然自若地坐定。
他们不愧是父子,太了解能拿捏对方的东西——不久之前关忻不紧不慢擦着裂隙灯,等着凌柏低头,因凌柏最是心疼自己;此刻凌柏坐等关忻匍匐折腰,因关忻只会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枉费心机!
——跟关雎一个德性!
凌柏目色如遇风的烛火,跳了一跳,先暗复亮,灼灼中,关忻咬着下唇,膝盖弯向地面,先是左腿着地,再是右腿;地砖冰冷刺骨,仿佛瞬间回到了母亲病入膏肓的那个雪夜。
他跪了整整一夜,冻透了,骨头好似坚冰所雕,摇摇欲坠,全凭一丝意念强撑着没有倒下;天亮之后钱姨拿了保温杯出来,给他倒了热水喝;他膝盖到小腿的裤子被雪窝浸透又冻住,将肌肤与大地粘连一起,根本站不起来,那杯水全用来分离冰与肉。
他看着自己血糊的小腿,心也就此与冰似的血亲分离了。
钱姨心疼地说:“傻孩子,这么倔,你爸你还不了解?说别的没用,你就说你是来认错的,一准儿让你进屋了!”
他嘴唇乌紫,呼出的白烟打着浪:“你回去告诉凌柏,这辈子休想我向他低头!”
现下,主任办公室里,凌柏在椅子里悠然弯起嘴角,愉悦的样子就像饥肠辘辘的狼发现了野兔,崭亮的皮鞋勾起关忻的下巴,试图抬起他低垂的目光,嘲弄地说:“你不是说这辈子也不会向我低头吗?一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就能买断你的软骨头……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