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房檐下的重色浓得像要淌下墨来。
这间旅店建在山脚,在一片湖泊处围了一间小院,倒看着闲静得很。窗子正对着这一侧,从屋内就能看到外面的湖景,月光荡在水面,悠悠地像只小船。
张且行盯着月影朦胧,手中仍攥着那一块铜牌,雾气朦胧了表面,他便抬手轻轻擦拭。
通铺的另一侧,穆千抱着被褥鼾声正响。
张且行看了一眼,语气带了点无奈。“我倒真是羡慕他,有脾气就发,发完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倒头就睡。”
顾淮一身尘土还未沐浴,便挑了一处窗沿倚着,他见张且行一副苦笑的模样,说:“张大人愿意拘着自己,便莫要羡慕旁人自由。”
张且行一时哑口,半晌,只得笑了笑,手中还是松不下那个铜牌,“王爷还是这么一针见血。我从前倒还以为是宫中森严,以至于让人不敢迈步,可现如今看来,眼光狭窄的是我无疑了。”
从朝廷重臣到狱中囚徒,每当他以为身处谷底之时,总会从更深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扯下。就像曾经容断堂院中那棵黄栌,砍刀劈到了身上都束手无策。在大道上拖行而过,散落了满地的红叶无声哀泣,随后就被卷入了行人的鞋底。
顾淮敲了敲窗沿,一颗水珠沿着窗框滑下。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总归是没到缴械的时候。我认知中的张大人似乎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啊,你倒真是变了许多。”
张且行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顾淮已经没再看他了。
张且行扯了抹笑,“我知道的,难受过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顾老将军曾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们不愧是父子俩。”
“顾老将军?”像是听到了久违的称呼,顾淮一愣,而后便说道,“你曾见过家父?”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是太子伴读,年岁尚小,一次做错了事被罚跪在宫道。正逢顾老将军受召回宫,于是有了一面之缘。”
顾淮垂下眼眸,“这么久远的事张大人还记得啊。”
张且行正欲开口,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话头。
“什么事聊得这么起劲?”
安禾头盖着一条浴巾,踏着一双拖屐走了进来。
顾淮扫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了安禾领口胡乱堆叠的衣料,便朝他招了招手。
“打发时间罢了。倒是你,现在连左右襟都还没分清楚啊。”
安禾停在了一步远,一副不愿靠近的模样,“大人要不先去沐浴?一会儿浴池就该关门了。”
“这么嫌弃做甚,也不知你这算是挑剔还是随性。”
顾淮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上前替安禾理顺了衣襟,这才满意的放开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安禾有意咒他,顾淮到浴池时,正巧碰上一个仆从将大门落了锁。
见顾淮手中拎着的衣物,那个仆从一脸歉意,朝顾淮弯腰道:“实在是抱歉,浴池供暖的炉子到亥时就停了。您要是愿意,沿着屋后院外还有一处山泉水,沐浴温泉也是极佳。”
顾淮于是又折返去了后院,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堆叠的岩石缝中透出的朦胧雾气。
泉水引自地脉,翻腾的热气润了皮肤,连带着骨髓都酥麻了。
顾淮除了衣物,便踏进了一方泉水,温润的水没过肩膀,不免得生出一声喟叹。
身后靠着的岩石也被蒸得温热,耳边是嘀嗒的流水声,从四周向中心汇聚,复又拍打在石面,心神都像是要飘荡在水面上。
顾淮一时有些失神,捧了一把水浇在了脸上。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落水之音,若空谷传响,一时水流激荡不已。顾淮觉察出不对劲,正想站起身,手脚却好似不听使唤似的往泉水的更深处下坠。
四溅的水珠晃得人睁不开眼,在沉进水底前一刻,顾淮猛地瞥到远处一块岩石之上,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泉水中凭空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劈头盖脸的冲向了他,席卷过了水面。
突然,远处几道银光宛如利刃一般袭向那个岩石上的人,银针速度极快的没入了身躯。
那道人影踉跄了几步朝后栽了下去。
“顾淮!”
安禾赤足踩过满地石砾,见泉水已无波澜,一咬牙便纵身跃了下去。
如同堕入无尽的深海,他发不出声音,一瞬间便失去了呼吸。
水面压迫着视线,月影残存。耳边响起一阵阵的风声,周身的阻力陡然变轻。
安禾突然被人拽着一直朝前跑去,他睁开眼,四周皆是土石城墙,四周的景象被拉扯着后退。
“快跑!”女人的手臂很有力,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拉着他仍旧跑的飞快。
远处传来呼啸的风声,和冷兵器间刺耳的摩擦声。
“阿淮,你听我说!你带着域儿先走,他就托付给你了……”
女人朝他喊着,把怀里的婴儿推到了他手上,表情惨烈又决绝。
安禾站在原地,感受着不属于他的悲愤,恐惧,种种情绪在胸膛中变得火热,襁褓里的婴儿哭声越来越远。
“够了!”
他再睁开眼,一片清明,四周皆落入夜幕。
安禾坐在池中,泉水及膝,身旁顾淮仰面躺在水中,一脸安然。
安禾将他的头从水中垫起了一些,见人仍是昏睡中的状况,又用劲拍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