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早已不惑之年,阿绛却还是十八年前青春的模样。
两人阻隔着生死,横亘着时间,沉默对望。
流转的月色好像也在无声中凝滞了,落在两人周身,不忍搅扰。
在掩藏了千言万语的沉默中,孟若渔缓缓退出了那间暗阁。
她再次走到那棵已在庭院中伫立了十八载的枇杷树下。
她迎着月光、萤火,仰头望向清风中簌簌摇曳的无数枝叶。
不多久,身后响起了稳健有力的脚步声。
孟若渔倏忽转身,望向逆着月光,徐徐向她走来的人。
狄尘站定在她面前,无言地凝望着她,眼底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孟若渔踮起脚尖,双臂环抱在狄尘的颈项,勾着他俯下身来,直接而热忱地望进他眼底。
“狄尘,”孟若渔将额头轻轻抵在狄尘的额前,低声开口,“我该如何将那些尘封的过往传达给你呢?”
“你能感受到我的心声吗……能看到我在王妃的孤魂下见证的前尘真相吗……”
“我想让你看到,狄尘。”
狄尘瞳孔漆黑幽深,一瞬不眨地望着眼前阖目沉吟的少女,浑身隐隐地颤抖。
不是冷,而是一种沸腾,胸腔里有沸腾的岩浆在剧烈地翻涌,亟待冲破牢笼。
万般静谧中,狄尘嗅到了孟若渔身上的气息,那时一种浓郁到犹如实质的香气,却怡人舒适地诱着他沉沦。
周身似乎都被那奇妙的花香所萦绕,氤氲雾气中,他抬眸看去。
是王妃的模样,身处勾栏,却于无人之处翩翩起舞。
是王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伏案苦读,研习兵书。
是金戈铁马、黄沙漫天的战场,三万将士北伐,征讨破我国境的羌军。
是天彧的战旗飘摇在京都城墙之下,两万多战士凯旋归来。万物入春,有一对人影在城墙上相拥。
是深秋时节,红叶漫天,一身染血的女子死在了塞北的疆场上,诞下了一个瘦小的婴孩。那女子虽气息微弱,却缓缓笑了,说道:“就叫做……狄尘,一世清白,不染尘埃,可好?”
最后,是浑身浴血的王爷轰然跪倒在大殿之上……
缭绕的奇异花香消散在夜风中,接着,画面骤然间消散,狄尘湿润着双眸,仰头看去,入目的是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有破碎的月光散落在他身上。
在狄尘茫然无措,目光涣散时,一只柔软又温暖手抚在了他浸满泪水的脸颊上。
“王妃是叛了,但她叛的不是国家,不是忠义,不是子民,而是弑父亡国的昏君,是大逆不道的佞臣。天彧正史上的白纸黑字,不过荒唐之言。”
“你的父母都是英雄,即使背了千古骂名,却依旧留有丹心的英雄!他们爱彼此,愿为彼此的大义劈山填海,一往无前。他们爱子民,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爱,愿为天下所向披靡,承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流尽每一滴热血。他们不是罪臣,更不是逆贼,是堂堂正正、一身清白的英杰!”
“走吧,狄尘,去见你想要见到的人。”
那日在望舒台的瞭望阁上,眼前的少年告诉她:自己亦有想要见到的亡魂。
现在,她找到了答案。
那间暗阁有些腐朽破败的木门微微敞开着,伴随“吱呀”一声,孟若渔轻轻推开了那扇门,牵着狄尘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步步深入。
窥见屋内一人一鬼,王妃在绰约的月华下缓缓看过来。
这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狄尘,她那对黢黑的瞳孔骤然放大,嘴唇有些颤抖地开合着。顷刻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吟出。
狄尘,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生命,是她垂危之际最后的希冀与托付。
而少年如今也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刚正挺拔,立于天地之间。
王妃的眼睛浮起了水色,悄然融进了银白的月光,唇瓣低声地开合着,“……尘儿……”
少年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沉默着,显露出青涩的怯意和些微的懦弱。
孟若渔仰头看向狄尘,高挑的少年肩膀有些松垮,眸光不断地闪烁。她握着狄尘的手更加用力了些,在晚秋的深夜,将炽热的温度连同坚定的力量传递给少年。
她牵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狄尘走上前去,轻缓地将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拉至王妃面前。
王爷的手臂揽着王妃颤抖的肩膀,稳住那抹红色的身影。
王妃朝狄尘伸出了纤细的手臂,一点一点靠近他:“……尘儿,我……”
“……娘亲。”王妃的话还没有说完,幽静的房间里响起了狄尘几不可闻的低吟。
狄尘乖巧地俯下身子,王妃的手覆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王妃在王爷的怀中弯眸笑起来,像是与十八年前血泊中的那一幕重合了,只是没了殷红的鲜血、漫天的红叶,只余一汪清白的月光笼罩着屋子里的众人。
“尘儿,对不起,娘亲……没能陪你长大,让你落了满身污名……吾儿……”几缕月色穿过了王妃逐渐透明的身体,落在地上。
“勿要怨怪于你父王,这十八年他走得极为不易……”
“尘儿,不论这世间如何,是接纳你还是厌弃你,都要坦坦荡荡……好好活……”王妃的身体连同声音都逐渐消散了,一点一点消弭于清白冷冽的月华中。
“阿娘不要你多么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安喜乐、一世无虞。无论你是活成何种模样,这世人不爱你,为娘也会爱你,信你……”
“……娘亲,孩儿记住了。”月光落进了狄尘漆黑幽深的双眸,他目光灼灼地望向王妃消散的那处。
看着王妃变成点点皎洁的光斑融进了月光也不肯光顾的夜色里,点亮了黑暗。
一块光点悄无声息地飘飞到孟若渔的耳畔,于静谧处响起了阿绛,又或者是王妃的声音:
“阿渔,谢谢你……”
“我还有一个愿望未了……”
“尘儿的婚姻大事,就托付给阿渔了……”
王妃最后一丝声音带着些属于阿绛的俏皮,孟若渔听到那一声嘱托,脸红着怔愣在原地。
许久,她缓缓露出笑意,弯着唇瓣无声地点了点头。
末了,那光点彻底熄灭了,消弭于月光里。
王爷的手臂还僵硬在半空中,揽住了没有实质的夜风和细碎的飞尘。久久伫立在原地,披了一袭月光,宛如覆着霜雪。
现在,孟若渔方知晓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这略微佝偻着的脊背上到底承受着什么东西——妻儿和家国。
不为腥风血雨、歧路坎途屈服,却为无望天命、蹉跎岁月折了腰。
眼前的父子两人无言地垂眸站立着,为了同一个女子,一个红衣似火的灿烂女子。
“咳咳咳……”王爷夸大外袍下形销骨立的身子颤抖起来,发出了低声的咳嗽。接着,他迈着迟缓的步子挪向几步之遥的木门。
“父王,孩儿送您回房。”狄尘弓着脊背,恭敬地候在王爷面前。
这个原本伟岸高大的父亲经过十八载岁月磋磨,脊梁已经屈折下来,细看去鬓发也徒然染了银霜,在月光下很是扎眼。
王爷抬头看向已经高出他许多的儿子,微不可察地点头应下。
狄尘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了王爷肩头,扶住那有些颤颤巍巍、衣带渐宽的身体,迈着稳而缓的步子走出了暗阁。
这十多年来,父子俩第一次像这样坚信着彼此,依靠着彼此。
原本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好似再一次涅槃燃起,交递到狄尘的手中。
王爷的房间亮起了昏黄的暖光,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间或一两声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