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倾负着累累伤病,重新转回了要归去的方向。
未凝成痂的创口,频频滴血。血坠在看不到尽头的路途上,颜化成不会结果的花。
走得真的是很慢很慢,慢得让苏时倾总错以为执音应该不耐烦地离去了。
可执音虽然隔得很远很远,却没有丝毫打算离弃的抱怨。
就这么静静和睦地,一前一后挪回到了缘福客栈。
天边的太阳已昏黄欲沉,没什么往来的客人,所以小二哥正准备提前阖上客栈大门。
口中胡乱吹的哨曲儿,在看见苏时倾的刹那,惊惮乍停。
怀疑自己的眼睛误认了如此惨烈的伤势,小二哥连眨连瞪。几经确认没出幻觉,方被惊骇得松脱了手上的门板。
想把门板重新扶起来,弯腰到一半,又冒冒失失意识到,应该快去打盆热水给苏时倾洗身。
小二哥对着苏时倾又哭又笑:“我去打热水,我去打热水……”
人要是死在了客栈里,可如何是好?
“有劳。”苏时倾也不为难小二哥,只想回到自己的客房里老老实实呆着。
进了客栈内,手搭上登楼的扶手,不小心在扶手上染污了一道血色巴掌印。苏时倾急急想擦去,竟无妄地令那一小块地方越染越脏。
执音偏生这时候赶上来了,随行到了客栈门口,把苏时倾孩子气的动作观览入眼底。
明明艰难,却始终要强不求助。
执音替他难过。
苏时倾收回了失措的手,竭力在人前保持着要强的镇定:“你跟来做什么?”
被跟了一路,现在终于问了。
忍着耐着,不代表不好奇。
执音不敢太高兴:“我,我怕你死了。”
小心翼翼地措辞,不希望苏时倾再受伤。
苏时倾却不明白:“你跟过来,我就不会死了吗?”
“你!”理智劝导执音不能生气,话锋急转,“你还在怨我对你施展幻境的事吗?”
苏时倾奇怪执音怎么旧事重提:“我说过了,只要你不再诋毁容氏兄妹,我就不会找你麻烦。”
执音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呵,找麻烦?你现在这个快要死了的样子,能找谁的麻烦。”
苏时倾也觉得话语没什么威慑,干脆放弃纠缠,准备躲进客房里头去。
以为是激惹到苏时倾了,执音延迟地自责,重新调整后,不让语气太冲:“我跟着你来,是因为你遗漏了佩剑。”
听了这话,苏时倾果然摸索腰间。
暗骂自己光顾着逃避武林大会的喧闹,竟愚笨不记得——不染剑被谷牧城卸在了比试台上,自己忘了拿。
“我替你取回来了。”这时候该请功。
苏时倾总算又一次折目。
不染剑就在执音的手上,而且是被双手捧着的,连剑身、入剑鞘,妥帖完好、不曾损失。
执音怕苏时倾又要折腾地走下来,赶在他动作之前,先跻上楼梯。
就站在苏时倾的客房外。
不染剑尚未从执音手上递出,苏时倾着急想要夺回。
可执音却萌生出来几分反常的顽劲,手与剑闪躲后撤,就是不给。
苏时倾无奈看她,没什么气力想争执。
目光深邃而幽幽,是被剧毒侵袭的缘故吗?显不出生机和活力。
“你……不要不耐烦。”执音比想象中的还要惧怕,惧怕苏时倾会因为细枝末节而厌恶自己。
所以,她收束了作为执音坊主的盛气,选择温和地、识大体地,把不染剑还回到苏时倾手中。
苏时倾哪有闲情予她?
拿到剑后,二话不说进屋、关门。
叫执音承接了好一记不留情面的闭门羹。
执音已是坊主了,近些年被奉迎惯了,哪里忍得了突然的这等憋屈呢?
“苏时倾!”趁着没有坊中的嬷嬷看顾着自己,执音随着心意、不端着,“都说快死的人会变得温柔,你怎么对我还是这么凶呢?”
客房里头,没有传出来回应。
执音贴耳到门隙间,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偷偷伸出指头推推门扉,结果得知苏时倾竟还从房内反闩住了唯一的入口。
生着闷气,可她舍不得就这样走。
来回斟酌着要如何再次找话题开口,反反复复思量间,等来了端热水上楼的小二哥。
小二哥这几日好眼福,观过了容二小姐的姣姣花容,今又目睹了碎月坊主的卿卿月貌。
“姑娘?”小二哥在执音的嘘声暗示下,压低了声量,没有惊扰到那位伤重的少年。
执音灵光乍现,想到了办法——她象征性地撸起袖子,接过了小二哥手中的那盆热水,而后巧撇眼色,叫小二哥快撤。
小二哥接到指示准备撤了,下楼时贪恋看佳人的美貌,不小心把两步迈成了一步,险些跌跟头。
执音理会不来外人。外人跌再多跟头,她也不关心。
借着指甲敲击铜盆成音化奏,执音幻化出不易辨析的男声。
变了音色,刻意伪装得不像自己:“客官?您的热水打好了。”
做这好事的时候,怎么萌生出了负疚的歉意呢?
客房内,终于又有了挪位子的声响,嘭嘭然教执音的心房亦动。
门开了。
执音把热水铜盆先抬高,而后才扬眸,生怕苏时倾怪罪她善意的诓骗。
可苏时倾对她,始终是没有多余的情感的。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喜欢或厌恶诸如此类的虚念,都不曾有过。
“谢谢。”礼貌地接过铜盆。
热水隐蕴的热气,也做不到暖和苏时倾的冷脸呢。
执音这次聪明了,抢在苏时倾又要关门之前,按住了门。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有好多好多问题相问;她想了解更多关于苏时倾的过去和现在、她想构思更真实更有希望的羁绊与未来。
可一切想说的话,在见到苏时倾凝蹙起的眉间“川”时,便堵在后头,再说不出口。
托苏时倾的福,执音学会了什么是委屈。
“有热水可不够。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一时半会儿找不来大夫。还好我这有药!我都给你好了,紫金散、清创粉、提气丹……”执音从囊中取出瓶瓶罐罐,没有丝毫犹豫。
苏时倾端着铜盆,不能接应。她也不等苏时倾表态,是要?还是不要?就破格地勾开苏时倾的前襟,将一应物件塞进了他的怀中。
“谢谢。”
执音多希望,这会是苏时倾思虑过后的走心答复啊?
可惜——客套冷冷漠然,只似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