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衾已全然替换过,松香的气息里还残留着日光晒透的味道。
瞧着屋里的光亮,似是晌午,她坐起身来,窗扇开出缝隙,透进一道光,照透浮空的微尘。她一面回想着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一面又想着楚逍去哪儿了。
前因衔接不上后果,她开始越想越迷糊,进而怀疑昨日夜里到底是自己喝醉了还是楚逍喝醉了,她想起自己似乎还做了个梦,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罪过罪过……”
凤儿侧身顶开门扇,双手端着午膳汤点,手里托盘剔朱嵌翠,一只只玉碟盛着细制的佳肴,见她醒了,喜道:“姑娘可算醒了,主上让我热这饭菜都热了三回,好不容易出门去了,还要我冷了再热。”
“嗯?畜生今日有良心了?”她下了床,光着脚,踩在绒毯上,走到桌边坐下。
凤儿尴尬一笑,摇了摇头,“主上说了,昨日夜里你犯了错,这些都是罚你吃的。”
“罚我吃?如何罚?……凭什么罚?”林汐之细细看了桌上的饭菜,精致且热乎,看不出哪里有异样。
“主上说了,三小姐扰了他的清宴,今日请三小姐吃光这些,不许剩下。”凤儿稍稍拜礼道。
“这么多?!”眼前三盘大肉一盘小菜外加一盅参汤,米饭还另算,林汐之从未吃过那么多。
凤儿亦替她为难着,可主子吩咐,她只能依从,“主上吩咐了,必须吃完。”
“否则呢?”
“否则便扣掉炽燎的吃食。”
林汐之拍案而起,大步往门外走,穿过回廊院桥,在到达楚逍书房时,一脚踹开了门,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呆楞之中,炽燎从房中出来,蹭到她脚边,嗷嗷叫唤。
不远处,角落里,小昨借着阴影躲藏观望,见楚逍不在房中,他快步上前靠近林汐之,拜道:“王妃,二殿下让小的给您带个话,九殿下兴许不简单,望您多多自保。”
林汐之不愿表露什么,便只应道:“知晓了,劳殿下挂心。”
楚逍在芙沁居听着曲,手里一张张翻着案卷。
蚀音楼人员卷宗累积数年,繁多冗杂,他全都取了出来,“鬼羯,帮忙。”
这些年,他将送来的奴隶救下,皆有归置,为他们消了奴籍,还了身契,愿意留下的,他便都收着,对外皆称“入门消音”。
清寰宗灭门后,余下的弟子偷偷找到了他,成了他的身边的守卫,鬼羯便是其中一员。
阮千琳回平宣山省亲后染病而亡,清寰宗离奇灭门,他从不相信那是巧合,那晚青楼老鸨所言便证实了这一点,可他却找不出来更多……
鬼羯知道他在急什么,便帮着寻找。
宿醉与思虑如同两只钢钩绞进他的脑子里一下下用力地拉扯,监视细作的王府侍卫又前来敲门,将林汐之与细作交谈之事禀告于他。
他问林汐之的问题又越发没了答案,“你到底……梦见了谁?”他自言自语起来,手里握着蚀音楼一份文卷一点点攥紧。
鬼羯发觉楚逍脸色苍白阴沉,示意侍卫退下,上前道:“主上,等重音来,便可分明。”
楚逍将手里的文书撕开,一张张皱成团,丢进烧红的炭火中。几个纸团化作几团明焰,片刻便碎成一滩滩灰烬。
他掐着额角躺倒在榻上,阮瑟琴曲悠扬起伏,却从未带来过一场清梦。
晴天雪日,温阳轮转,鬼羯差人将人贩的尸首原路送回昌平后,再没有“生意”送上门来,上官云珠则忽然召见了楚勋。
缀珠绣凤的短绒袄裙华美无双,她坐在临华大殿中的龙凤八仙榻上惴惴不安。
楚勋进门后,她命人把门关上,只留了他们母子二人。
她将楚勋带到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似寻常老妇叮嘱将要远走的儿女一般,不只是一星半点的期期艾艾。
“勋儿,你知道楚逍都干了什么吗?”
“母后,您尽可说来,儿臣定与母后一心。”
“勋儿,他的母妃从山野中带回疫病,自己病死,还牵连宫中多人,可他却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母后害死的。母后连日想来实在害怕,故而他大婚那日,见你没去观礼,母后才会……”她掩面而泣,声泪俱下。
楚勋忙安抚着她,“母后多虑了,九弟只是贪玩罢了,那日还让儿臣为母后着想,告知毒物一事。”他并不觉得楚逍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并非信任,而是不屑。
上官云珠却攥紧了他的手,将他一把拉向自己,“你知道他私自做着什么勾当吗?那蚀音楼买断人口音讯,母后最近听人说,就是楚逍所为。”
楚勋心中一惊,随即质疑道:“母后,蚀音楼那样的东西,怎会是一个游手好闲,整日醉酒听曲的人所为?母后怕是多心了。”
“母后的话你都不信吗?”上官云珠将楚勋双手狠狠一推,一边啜泣,一边捂上心口,似心痛如绞。
楚勋连忙跪叩,“儿臣有罪,未能让母后心安,儿臣定严查九弟,给母后一个交代。”
“你快去查清,否则,哪日宫里有个妃嫔死了,他使些手段发作起来,便都要是你母后的罪过了。”
“是,儿臣定好好管束九弟。”楚勋其实并不知如何去管,但总归自己是嫡子,他觉着咬牙也要先揽下再说。
他离开临华殿后,没有再到紫云宫去请安,他自幼便明白楚胤寒对他的态度,不是必要便不做多余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自保啊……”上官云珠看着他离开,自语轻叹。
楚勋驱走了车马,踏着街头积雪回府,雪天的京城只要见了日光,便又是一幅繁盛之景。
大街上人声鼎沸,却无从入他耳中,在他心中有一个念头,一个违背自己的念头,在几日的温阳之下渐渐萌发,他再三思量着要不要掐断它。
林汐之掰断一支红梅插在花瓶里,小院屋里的圆桌上多了一分应景的点缀,用膳时亦闻见幽香阵阵。
她发觉每日的饭菜都极其丰盛,实在吃不完,便倒给了炽燎,炽燎这几日便渐渐肥硕起来。
楚逍几日不曾出现,她便问了明显是留守王府照看她的凤儿,凤儿只说楚逍出门有事,并不肯透露他的行踪。
“定是寻花问柳去了吧?”林汐之戏谑道。
凤儿忙替楚逍脱罪,“姑娘多心了,主上确实是办事去了。”
杨舒沁多日来打听着誉王府的消息,听说楚逍已多日不回,她决定再做些什么,大步走进了誉王府,归棠院的廊亭楼阁她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
她自己走到楚逍的书房,推开门便坐在榻上盘起腿来,“来人!姑奶奶今日住这儿!”
林汐之远远便听见了声音,熟悉的语调和音色,她知道又是万千宠爱的安南郡主来了,不想去看,归棠院逛累了,便想出门走走,想着,便走了。
炽燎跳进书房里,打翻了杨舒沁的茶盏,楚逍从侍卫那里得知,赶回时,杨舒沁正揪着炽燎后颈将它拎着数落。
“你又跟猫发什么脾气?”楚逍将炽燎从杨舒沁手里拎走后轻轻抛在地上。
“它打翻了我的茶。”杨舒沁委屈得似有人将茶水倒在了她头上。
楚逍拿了鱼干递给炽燎,炽燎叼了便跑出门去。
“猫呢,从不爱吃硬的。”他拍了拍手,坐在榻上,自己拿了杯盏,倒出小炉上的温茶来,一口喝下,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侍卫说你要住在书房?”楚逍放下杯盏后,走到桌案旁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通收拾。
杨舒沁调笑起来,“表哥这是特意赶回来与我撇清关系的?”
“你错了,我们的关系,不撇也清。”楚逍将东西给了鬼羯,便大步离开,“郡主自便,我还有事。”
杨舒沁是唯一跟着楚逍长大且活着的,她笑着喊道:“我就想看看,表哥能坚持多久?!”
楚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没有理会她在说什么,连日以来艳阳高照,可该来的风雪终究会来,许多事如同松散的积雪随时都会崩塌,
他吩咐鬼羯将东西拿回寝殿,独自去往林汐之院子里,却在积雪消融的温泉院落里只看见了凤儿。
“林汐之呢?”他本想带她到颜崇安那里去看看青楼一案,探望长姐,是个不错的借口。
“主上,三小姐说要出门走走,现在应已上街去了。”凤儿恭敬答道。
“出门走走?哦,养肥了,认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