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得笔直,却忍不住微微偏了偏身,像是想藏匿于阴影之中,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甚至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时间仿佛被这凝滞的气氛拉长,蒋卓心里七上八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成为打破这沉默的那个人。他咽了咽喉咙,只能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些,心里无比盼望着有人能来救他。
谢天谢地,救星来了。
“靖和!”人未到声先至,明朗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营帐内的凝滞气氛。蒋卓几乎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营帐入口处,充满感激地看着正快步走进来的男子,来人一袭轻便的锦衣,眼眸明亮,光芒含而不露,像是初春的流水一般,带着少年郎特有的轻松与朝气。
萧靖和听见这声音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微微有了些反应。
蒋卓望向萧靖和,终于等来了他示意自己退下的眼神,如释重负地遛出了营帐。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九个男儿,被封为昭亲王的张既亭,刚及弱冠之年。三年前,前镇海大将军萧承光卸甲归田,萧靖和奉皇命继父职之时,平帝亦以历练之名,将八皇男与九皇男各自封为亲王,一同派往荀灵随军学习。
“怎么,还不回去,这大晚上的,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张既亭一贯直来直去,目光带着一丝揶揄,“下午被那谢清退了亲,心里不痛快?”
面对萧靖和质询的眼神,张既亭解释道:“那小娘子可真是潇洒,今日下午把一封解婚书交给门房,转身便走,甚至都没亲自跟你娘说上一声。我当时就站在旁边,你没看到你娘看到那书的脸色,真是精彩。”
萧靖和深吸一口气,心里明白张既亭这是又到自己府上缠着自己的父亲学功夫了,可他不能对朝廷的亲王说些什么,只能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这门亲事本就毫无根基,我与她素未谋面,无前缘可言,不过是长辈一厢情愿的安排。此事非她之过,退亲亦在情理之中。”
张既亭挑了挑眉,不说话,心觉萧靖和今日比往日要冷淡寡言一些,话里话外也都在为那谢清说话,却还是想看看这儿究竟有没有笑话可看。
“那你缘何闷闷不乐,我看你那副将蒋卓,表情也是十分紧张,”张既亭意欲刨根究底,“你把人怎么了,都吓成那样了,刚看到我跟看到神仙下凡似的。”
关于这桩亲事,萧靖和心中确有不快。三日前,他正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母亲突然派人来信告知他此事。他甚至从未见过那姑娘,更遑论相处、定亲了。这样仓促的婚约,着实让他觉得荒唐至极。他本想着如何劝家中退了这门亲事,可是仔细斟酌,却觉得刚订亲便退婚,实在有损姑娘家的颜面。加之军中事务繁忙,婚期又定在一个月后,他便暂时搁置下来,想着再谋良策。谁知这谢清今日提刀上门,倒将这件事变简单了许多。
见张既亭仍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萧靖和缓缓开口道:“今日中午,朝廷来信。信上说,赤沙恐有动作,边关需要重新布防。”
此言一出,张既亭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敛去几分漫不经心。
他这两年频繁出入军营,眼见萧靖和行事,看得久了,便明白了一些道理——到了将军这个位置,早已不是单纯的沙场厮杀那么简单。与其说是冲锋陷阵的勇士,不如说是运筹帷幄的谋者。胜负往往未决于战场,而在于每一道布防、每一个决策。而眼下这场关乎边关布防的任务,无疑至关紧要,萧靖和必然已将所有心力倾注其上——想了一下午亦不奇怪。
营帐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沉寂,只有烛火在微风中轻轻跳动,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将二人脸上的神色映照得若隐若现。片刻后,张既亭笑了一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静默。
他心中明白,自己虽是随军而来,但名义上不过是来学习的旁观者。在军中他可以观察、可以询问,若是逾越界限去干涉军务、提出想法,那便是别有意图——这是他清楚的规矩。
萧靖和此刻和盘托出的关于边关布防的烦恼乃是以退为进,逼得他也不得不后退一步。
果然是运筹帷幄的将军,算计人都不用打腹稿。
于是张既亭将手一挥,只好看似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我八哥这两天来没来你这?”
看到萧靖和摇头,他了然一笑,“果真,如今京城出了大乱子,他正筹谋着回去捡更大的便宜,可顾不上给你送殷勤了。”
萧靖和闻言,神色微微松动,顺着张既亭的话说道:“他若想回京,必然会拉上你一起。”
“没错!无召私自回京,是为大罪。独自上书请召回京,留我一人在军中,父皇也不可能放心。所以他正想拉着我一起上书回京,说是要尽亲王之责,担乱世之任,回京为朝廷分忧。”张既亭一看话题转移成功,脸上浮显出得意之色,“靖和,你不知道,他这两天,请我去他府上请了四回!呵,这时候知道兄友弟恭了,之前天天派人盯着我,隔着千里也要往朝廷那儿打小报告。现在想回去?想都别想!”
萧靖和看着情绪颇为激动的张既亭,嘴上语焉不详地应付着,心里却在暗暗思索。
那位八皇男——也就是张既亭的哥哥,肃亲王张既浦,可不是省油的灯,最浅显的招数不行,自然会想其他的法子,他最终能不能如愿回京夺权,还未可知。
张既浦的母妃乃是文贵妃,而文贵妃的母家是当朝宗政,宗政位列百官之首,家世不可谓不显赫。但异雨过后,参与祭天大礼的百官无一例外地病倒,宗政及其党羽不可能幸免遇难。就算张既浦自己不想回去,文贵妃也定会想尽一切方法将他这个最后的底牌接回去。
不过萧靖和倒是乐得见这两人早点回去——回去一个也行,如今京城内忧外患,眼看一场腥风血雨就要袭来,海对面的赤沙又不知要有何动作,自己身处将位,要履行的职责太多。每日忙前忙后,实在是没法分出太多精力斡旋于这两位性格迥异的王爷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