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王命司的人今晨去他府上,就听说人疯了。”符音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有一事。”
“什么事?”
“楼下来了两个王命司的人,说请你去除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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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淮到侍郎府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王命司不止请了他,还请了许多江湖术士一流,打眼一看,奇装异服,妖魔鬼怪,同聚一堂。
几个术士,围着茂若泉的宅子,你一句我一句,灵淮来,他们也没多理会。
灵淮亦没有与旁人交谈的意思,穿过这些人,径直入了屋。
一进门,就听得一阵响动,茂若泉昨夜还算是个人,今天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满面青黑,嘴里咿咿呀呀唱着听不懂的戏,俨然一副中邪之相。
见了灵淮,他瞳孔大缩,满脸惊恐,一时戏也不唱了,慌不迭四处躲藏,满屋的夫人小姐顿时哭得更凶,撕心裂肺喊着“老爷”。
灵淮就又出来了。
屋里一个下人跟出来,道:“道长们可有瞧出什么端倪不曾?我家老爷这病……”
灵淮问:“我昨夜贴在府内四角的符纸呢?”
“符纸?”那下人回道:“昨儿夜里老爷就发了病,请了道士来看,叫给撕去了。”
灵淮眉心一蹙。
那符纸是用来镇宅的,茂若泉确实是中了邪,却不是魇妖手笔——子夜道行太浅,虽看着唬人,实则一击即破。
这也是灵淮认为子夜没有与他说实话的原因,但凡杀过人沾过血的,身上业障必重,子夜却心如明镜。
“符纸还在吗?”
“在是在,只是…被王命司的大人收走了。”
灵淮不语。
“这会子问那符纸也派不上用场了,再者若真能镇宅,人就不会疯了,没用的符纸,不过废纸一张。”一术士笑着打圆场道:“眼下咱们还是商讨如何除祟要紧。”
灵淮冷冷看他一眼,道:“是你撕的?”
那术士原本是想避讳王命司,不想灵淮反不领情,当即红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撕你那破纸了,可不要随意攀咬他人!”
灵淮又道:“你连镇宅符都认不出,也敢说除祟?”
他铁面无私,一众术士也看出来此人和他们并不是一路的,不管干哪一行的都最忌被砸场子,因此众人也都同仇敌忾起来。
只见又一人站出来道:“是我喊人撕的,我倒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镇宅符,敢问小公子,你学的是哪家?什么镇宅符,贴上去,好好的人反倒疯了,我看是招阴符才对吧。”
众人皆嗤笑。
那人又接着道:“我早已探明,这几日在城中杀人作乱的,乃是一只百年魇妖,此等妖物,好食人美梦,造恶梦,乃是一等一的邪物,它专对京中贵人下手,是因为贵人们的梦最是光彩陆离。此妖不速速除去,长此以往,偌大个上京,皆要被他吃空了去。”
“帝京岂容邪祟猖狂!待我等设下阵法,必叫他显形伏诛。”
“……”
灵淮听着这些人预备如何捉妖杀妖,心缓缓下沉。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话了,也见识过太多,妖道与术士相斗的纷争,什么下场的都有,见过开端,见过事发,也见过结局。
他知道但凡纷争起了,总是好结局的少,坏下场的多。
可是在最初……并不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其实可以以更好的方式避免。
灵淮道:“你说魇妖害人,那你可亲眼得见了,他是如何害的人,用什么害的,有什么渊源?”
“妖道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吗?纵是他不曾害人,这上京城出了只妖,又岂有不除的道理?他今日不害,明日、后日,总有一日,会酿出大祸来,到时候你也要讲理不成?”
他说的这话站在世人的立场上无可指摘,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妖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若这世上只有人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世上也有妖。
灵淮道:“妖与人一样,也有善恶之分,也有惩恶扬善、潜心修行的妖,也有可以感化,修成正果的妖。有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半吊子的术士胡乱判案,才会把好妖也逼上绝路,坏了道行。”
这话一出,满堂惊悚,当即有人斥道:“简直危言耸听!你是哪里听来的胡说,还不快打出去!”
“照你这么说,是要我们连妖也分辨着了?你有这般大的善心,当年四方降魔,怎么不见你上阵感化大魔?”
“更别说这魇妖还杀了人作了乱,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看真真是四方降魔死了太多真修士,以至于百年来仙门凋敝,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替妖道说上话了。”
……
一众术士视灵淮为异类,说起百年前的四方降魔,那是真的人间炼狱,他们看灵淮年纪小,没见过,想好好教一教他,言辞不可谓不诛心。
灵淮站在那儿听着,他身形挺拔,像一棵傲然挺立的青松,却立在崇山峻岭之上,被万顷的风霜雨雪包围。
他俯瞰尘世,用了百年光阴,努力看懂世人,但世人永远也不会懂他。
顾逍到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人群中的那个小少年,眉眼淡漠,好像什么人也没能入他的眼,不近人情得过了头。
被包围着,却那样孤独,那样冷清。
就像他的剑。
顾逍又将目光放到灵淮腰际。
他今日衣饰红白为主,红色腰封,束一把极细的腰,佩那柄月色一般清冷的剑。
他昨夜穿的那身青袍也好看,青色显内敛,红色更添一分锋利,衬他的眉眼,墨色长发束起,身形是常年练剑才有的挺拔,带着极干净的少年气。
顾逍这么想着,灵淮那双眼就如有所感地望了过来,随后如顾逍心里所料的,一愣,这会儿看着倒是有些失落了。
顾逍发现灵淮这个人很有意思,对别人都冷冷清清的,对自己却很不同。
尤其是看自己的那双眼,太明显了。
一看到他也好像不会说话了似的,欲言又止。
那眼神好像要将他吃了去,顾逍有时候想劝他收一收。
但有时候又觉得被这样的目光看一会儿也没什么。
灵淮一双眼是挺招人的,顾逍不可否认。
只是那双眼里到底藏着什么,顾逍还要再探探。
灵淮没想到在这里又一次看到顾逍。
那一刻,他僵在原地,不知道顾逍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刚才那番对话,听了多少。
顾逍喊人来叫他时,灵淮才反应过来,他走到人跟前,还没开口,顾逍就说:“我来晚了。”
“什么?”
顾逍将缘由说来:“今晨在御前,听说茂大人得了疯症,我见小道长昨夜收妖很是神通,所以荐了你,到底是王命司动作快,倒让你先到一步。”
灵淮有些诧异:“是你举荐我过来的?”
顾逍挑了挑眉。
他又问:“我刚才听他们说起,四方降魔,这是个什么典故?”
灵淮一怔,他眼睛缓而慢地眨了眨,迷茫地看着顾逍。
四方降魔,是三百年前一场人间浩劫,邪魔祸世,生灵涂炭,诅咒遍及四方,离乱持续多年。
最后,邪魔由仙门百家一齐诛灭,因为是倾尽全力,声势浩大,被世人称作四方降魔。
那术士说那一战死了很多修士,并不是虚言,仙门自那之后便没落了,如今世上不见邪魔,妖道受压制,如今的修士也不抵当年万一。
这是天道使然,阴阳调和,天地不仁,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灵淮简短地与顾逍说了几句,顾逍听后,道:“确实是人间炼狱,幸而如今没有邪魔当道,百姓安居乐业。”
灵淮问:“这是你所求吗?”
“这难道不是你我、世人皆所求的吗?”顾逍又一笑。
他不曾经历过那水深火热,所以听过之后,虽感慨却没有受多大影响。
灵淮想,他一直期盼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了。
因此他说:“也是我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