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不语,婢女朝她眨眼示意她进来。
王府太大,宋婉的院子离琉光院又不近,她跑的急,一路过来气喘吁吁,来不急歇口气,就往那幽深的门里去了。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宋婉道。
沈湛眼皮都没抬一下,喊了婢女:“带她去沐浴。”
宋婉怔住,而后抬起袖子左右嗅闻,并没有什么味儿啊,衣裙也是今早才换的……
她刚想问,看着婢女看着她的眼神,便闭了嘴。
宋婉随着婢女去了净室。
并不是沈湛院子中的净室,他喜洁,自己的东西都不喜旁人靠近。
宋婉在宋府时都是自己洗澡,这么一来其实很不适应让婢女伺候,但是为了不要再误了下一个上药的时辰,只得让手脚麻利的婢女伺候着洗了澡,换了衣裙,匆匆往琉光院的方向去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到深夜。
青纱帐被婢女捋顺整齐地垂于脚踏上,沈湛靠在软枕上,已换上了轻薄的禅衣,领口微敞,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他垂眸看着宋婉,她才沐浴过,本就白皙的皮肤莹润饱满,娇嫩的面庞洗去妆容,有一种纯净的美丽。
还没干透的长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似乎还有隐约的香气,幽冷疏淡。
他已许久没有闻过除了药之外的气味,暗自深深嗅了嗅,像是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猎物。
沈湛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上。
换去了白日那件。
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芥蒂,消散了。
在宋婉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几张微黄的纸,上面的字娟秀飘逸,竟是她先前抄录下来的那份药方和穴位图。
宋婉抬眸观察沈湛的表情,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可沈湛房中的烛火太暗,他的脸隐于昏暗中,只看得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实在难辨他的情绪到底如何。
她只能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今日和墨方先生聊了许久,墨方先生对您的病情熟记于心,这次时间太短了,我都没把先生说的全部记下来,下次,我再约先生。”
她居然还提墨方。
沈湛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怎么想的,还要和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聊什么?
好不容易让她洗了干净,换了衣服,她居然还要去找他。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沈湛道。
宋婉想了想,眼睛瞥向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银针和药瓶,垂眸道:“就是世子您的病情。”
他都能想到墨方会跟她说什么,就是把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打开给她看,他的无力、无望、残破,都无处遁形!
沈湛勾起唇角,无声的冷笑道:“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病成这样还要娶妻……很荒谬啊?”
宋婉垂眸道:“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世子乃千金之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世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我是来给世子冲喜的,能够伺候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怎敢称自己是世子的妻。”
“待世子身体大好了,定会有高门贵女相伴。”
话音刚落,沈湛便突然起身倾身向前,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冷冷地凝视她。
他看着她能随意走动不大喘气,看着她能轻易地将烛台抵住他的脖颈,甚至看着她与那青衣医者畅谈调笑芒刺在背。
她身上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让他羡嫉。
他的人生二十三载,有一半都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与恶心的汤药为伴,看着父亲看他的眼光由期许变为担忧,而后怜悯被心灰意冷所代替。
所有人都只想让他活着就行。
为此,下人们不敢靠近他。
父亲对他丧失了希望,半年前竟向今上呈了让次子沈行袭爵的折子。
亲王皆由嫡长子世袭,鲜少有庶子袭爵的。
他被怜悯、被厌憎、被放弃,就要沦为笑柄,成为弃子。
沈行是个什么东西,小妇养的,也配袭世子之位?
若是没有那小妇的暗害,他的身体也不至于破败成这样!
想到这,沈湛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宋婉吃痛痛呼一声,“沈湛!”
沈湛顿住,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
她唤他名字的音韵,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自母亲离去后,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
尤其是生病之后,旁人跟他说话更是头都不敢抬,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肮脏的怪物,沾染了就要倒霉。
夜已经深了,沈湛觉得寒津津的。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魔怔似的,他想再听一遍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
她是从江南来,平时说话时是标准的官话,方才痛的急了,脱口而出的话有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软糯。
他喜欢这种音韵。
宋婉冷静了下来,想起殉葬,想起母亲,将胸臆中涌上来的愠怒压下,低眉顺眼道:“是妾的错,唐突了世子。”
沈湛没了耐心,倾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言语中有压抑的急促,“我说,你叫我什么?”
手指的触感明明温冷滑腻,却带来灼热的烫意。
他倏地松开手,神色古怪地命令,“再叫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