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流伴排空而上的烟尘扩展到潞川的每一寸土地,不可计数的房屋崩塌,血肉在断壁残垣下破碎开来,百姓的惨嚎声震天撼地,一派人间炼狱的景象之中,潞川城上空却传来属于卞喧的、一声又一声大笑状若癫狂的诗吟:
“玉铃锵铮赴仙台,喧嚣化雨只遗怆。”
巨大的绝望、不甘、怨恨陡然取代充满希望、憧憬、渴求的愿力,由愿力转化而来、本能救人的金色灵雨也渐渐消止。
“徊碧泉兮年六百,偏结愤兮九回肠!”
金雨只寥寥百余滴沿着命运的轨迹,滴在上一世未在潞川瘟疫中死亡的百姓身上。岳歌与的身形出现在游肆三人不远的地方,她望着城中瞬间而成的疮痍,本不错的心情也不可控制地沉抑了下去。
她回头望向游肆,游肆感到了她的视线,浅金色的瞳眸也回看向了她,末了唇边竟然还扯起一丝僵硬的笑意来。
“曦光曾照金鼎火,辨心应寻玉壶光。”
就如同当年金雨下昏暗的小巷中,她也是以如此平静而怜悯的目光看向了他——然而物换星移,不变的是他二人的对立,变的是提问者与被问者的身份。
“为什么?”她到底忍不住开了口,“难道现下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大作家,这不过是你当初拟定的命运罢了,又哪里是预料。”他淡淡地道,“此间事全然复刻当年,你进器中界时没有察觉到吗?纵命运的节点改变,终点也不会更易分毫。当祂拟定的命运全然覆盖了你的,这世界可还有属于你的一席之地?你还想杀于夺权无用的齐暖吗?”
岳歌与瞳仁一缩,终于明白了游肆倚仗的究竟为何物。她正欲起身往卞喧所在之处赶,却闻卞喧的七言诗已然吟至最后一句——
“物情万变伏还起,何如物我两相忘!”
诗吟声落,末句一声忘字如洪钟大吕,于界内撼然震响,更越神器之限直达仙魔二界。整个世界在这一瞬失去了色彩,也失去了撑持运转的动力,使所有生灵的瞳仁中都为之一空。
微风,只有微风依然在无声地吹拂着。
它拂过这一页静止的时空,将奚玉照最后一道遗留在世上的话音也送到了在缝隙中枯坐多时的、卞门主的耳畔:
“我此生所求,不过与你生死同赴。”
“既然那是你所求,而你我注定一死。”卞门主抬起头来,在星空闪耀的星辰处,看到床褥上方她湿润微红的瞳眸,“那就让我亲手带着你走。这世道混乱不堪,死亡方是唯一的解脱……我们这一次再不要留下任何遗憾了。”
崭新的时空取代陈旧的时空,连带那些关于陈旧往事的记忆也随之消逝。人界中封存六百余年的典籍被更改,仙台之上奚玉照的命灯熄灭,微风翻开天帝案前的点神册,那册上本写一句:
“人界东秦承平二十一年夏,奚氏玉照造灵器、治水患,终乘人界潞川众愿飞升,至此成神。”
微风翻过,却就此将字句更迭:
“人界东秦承平二十一年夏,奚氏玉照造灵器、治水患,终乘人界潞川众愿飞升,至此成神。然其夫意外受潞川众愿加身,纵修为不济,亦将愿力化灵雨广哺万民,奚氏不忍,反以全部修为相救其夫,成神不过十二日,至此陨落。”
微风翩翩然拂出仙界天宫,又拂向游肆空洞的浅金色瞳眸。游肆眸中神采再现,他转而望向身旁双目无神的齐暖,她维持着靠向顾知然的动作,在他和岳歌与交涉之际尽力地远离着他的存在。
“你对卞喧宽待至此,又何以对我如此苛刻。”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可即便如此,心口处也翻涌上恨不得马上向齐暖宣之于口的浓烈爱意,“我现下这副模样,如何还能爱得了人。你漏算一步,结果何以是由我来承担?”
风猛地向他脸颊一刮,游肆右脸顿作一片红肿。
“好罢。”游肆轻轻呵出一口气来,排山倒海的困意席卷而来,他终究撑持不住,闭上了双眸,身子便向后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只余倦怠若死的余音在静止的时空中随风而逝:
“你仍依诺予我一死,我便什么都做得。”
静止的时空再次恢复了运转,齐暖猛地回神,她根本不知道在这一瞬间这个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脑海中有什么样的记忆被更改或抹去,余光便看见游肆的身影直直栽倒了下去。
她下意识接住了他,却到底因为动作慢了一步而连带着他一起坐到了地上,游肆双眼紧闭,眉头微微颦起,开裂的唇纹染血,正痛苦地呢喃着。
齐暖决没有乱听他人梦呓的习惯,也并不想听清游肆正说着什么,可不知怎么地,她还是听见了,且听得清晰。
“怀泠……”
她身旁顾知然猛地跌坐到了地上,黎祟予他的能力在世界恢复运转之时骤然失效。岳歌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他看向了齐暖,同时也听得了游肆的这声梦呓。
“兄长,你可听清了?他在唤谁的名字?”齐暖垂下眸去,似认定他就一定知晓这个答案。
“听清了。”顾知然确实知道。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怀泠神君,是游神君的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