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已经等不到来日,他想知道,到底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偏偏他生下来有三只眼睛,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亲被打死,母亲被压在桃山之下!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发了疯似的练功,终于练就了一身通天的法力,当他手握开山斧,劈开桃山,见到白发如瀑,面如枯槁、浑身长满白毛的母亲,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命,都是天数,他逃不掉。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重来。神仙的命,注定如此,哪怕死了化成灰,再投胎转世成人,仍是如此。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空练了一身盖世本领,却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敌人,是无可寻迹的天命。尽管他劈开了桃山,救出了母亲,但难以改变天命,他母亲瑶姬,在见了他一面之后,就被玉帝派来的九个金乌活活晒死了。
他发了疯似的杀上了九重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光一切,杀,杀,杀!他手起刀落,九大金乌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心中并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可笑,原来神仙也不过如此,活得再久,只要被杀,就会死,都是一样的脆弱,都逃不过天命。
他杀死了玉帝的九个儿子,玉帝,他的亲舅舅,遣了不计其数的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他,他仰天长笑,杀的三只眼睛通红,杀,杀,杀,他想亲眼看看,若是他把天界上的神仙都杀光了,这天命,拿他如何!
直到他的师父玉鼎真人站在他面前,拂尘一扫,说他犯了杀戒,要往人间去历练渡劫,否则,便会成魔。
成仙,成魔,他无所谓。只是,师父待他恩重如山,如一道紧紧的金箍,套在了他的头上,他唯独挣脱不掉师父的这道箍。
他下山,辅佐姜尚伐纣。战魔家四将,大战土行孙,火云洞借药,智斗七杀星,梅山斗七怪,直至他肉身成圣,封了神。
渡完杀劫,成了神,过去的那个无法无天的杨戬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高居庙堂之上、受众人朝拜的二郎神杨戬。此刻,他方才明白,要渡杀劫,不是杀别人,而是杀自己。
曾经那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杨戬,早就死了,死在了封神的道路上,死在了一场阳谋之中。刽子手,除了天界上的那些人,也包括他自己。他逃不掉,只有认命。
从此以后,数千载年间,他成了天庭上最庄严尊重的神,他活成了牌位上那个二郎真君,一道重重的枷锁,套在了他身上。每每他端坐在宝座之上,隔着香烟缭绕,垂眼俯看众生,凡间众生的那些贪婪欲望,就像地沟里的臭虫,一只只沿着他的金身爬了上来,撕咬着他的血和肉,这一次,他无路可逃,这就是他的天命——
直到他遇到了乔昙儿,他似乎又看到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不信天命的自己,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浑身血污,三只眼睛赤红着,仰天长啸,我杨戬,不信天命!
他讲了很多自己的过往,这些都是从未对人讲过的,有些太久远了,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忘记了。
若是曾经的乔昙儿,他不会讲。
若是曾经的自己,也不会说。
恰恰就是现在,他放下了防备,说出了他的过往。
忽然没了声音,杨戬以为乔昙儿累得睡着了,低头一看,怀里的乔昙儿却是哭了,咬着嘴唇,哽咽道:“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不容易……”
他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多不容易,回过头看,一切都像结痂了的疤,不痛,只是微微的痒。
他淡淡道:“都过去了。”
乔昙儿仰着头,泪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对不起,我没用,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多么的魅惑。最天真的魅惑,无邪,也最诱人。
杨戬眸光一暗,撑起胳膊,垂眸俯视,他是乔昙儿的一片天,沾染了情欲的声音低哑道:“没关系,我来教你。”
……
乔昙儿好似做一个悠长的梦。
这个梦,比他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都要快活。松风,竹林,草舍,花香,漫天的星辰,急促的呼吸,十指紧扣,相拥而眠。
一阵一阵如浪潮般的狂喜之中,乔昙儿却感到说不出的落寞。那是一种很深的寂静,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浪潮般的狂喜褪去,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
这种寂灭的悲哀让他明白了很多事,以前看不清的,当局者迷的,全都清楚了,就好像是在他身侧熟睡之人,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李清源,还是杨戬,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人都是装在壳子里的,神仙亦是如此。众生总是在乎那个外在壳子,没人在乎,里面究竟是什么。
原先,他总觉得能和师兄心心相印,就够了,直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师兄的犹豫,仓皇,克制,再伟大的爱,于天地间,竟也是那么渺小。
他倏然落泪,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流泪,明明这般欢喜,心中浮上一种巨大的悲怆。像是戏台子上演的霸王别姬,义薄云天的霸王,走到了穷途末路,却让虞姬成全。
一夜过去,乔昙儿如梦方醒,睁开眼,看到一人坐在窗前,青丝披散,衣衫斜挂,沐浴在晨曦之中,面容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背对着他,有些颤抖,说了一句:“小九,对不起。”
说话之人虽然痛苦,挣扎,却是那般的坚决。
乔昙儿感觉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似乎正在从他身边溜走,就像是指缝里的流沙,握不住,挽不回,被风吹走,漂落天涯。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无法挽回。留下的,惟有遗憾,一首写满遗憾的诗。
他眼眶有些发酸,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一滴眼泪,却又不明白,这滴泪,是为谁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