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悬在府衙找不见漆濯虞,快快来到他住处。外面没有门童衙役,大门敞开着,又找了一圈,终于在后堂见到漆濯虞。
他手提利剑跪在那里顾自说话,褪下外衣剩下了遮身白底,面前高挂着一幅工笔武君像,还有肖一览,他站在后院里,双拳捏紧面色恐慌,紧张得仿佛漆濯虞就要自刎而去了。
这两个人没理会闯进来的莫悬,没等上前,听见漆濯虞接着说:“万万想不到,是我害了你们……”
只看堂内县官举剑自刎,肖一览未及拦住他,那刃颈相接处喷出一道血柱,鲜血溅了肖一览满身,肖一览想起去堵他伤口,莫悬惊然懵在原地喘息,立刻又在肖一览的哭喊声中反应过来。漆濯虞死了,剑上、地上很快到处是血。
那幅高挂着的武君像,依然干净到瘆人。
他无心再去想漆濯虞的话,抄起思绪找到紫玉,一问才知道紫玉已经落入险境,不知去向了。
那秋青白呢,秋青白又在哪里?
莫悬什么都无心再管了,幸而还剩下一个办法——碎成两半的灵结。
昔日隐骨间的牵引之痛日渐平静,此时催动隐骨为他做指引,心神却如遭雷击,将将能堪重负。
他往前一步踉跄,顿时昏头涨脑视物不清,来不及缓和,莫悬摇头稍稍清醒,咬牙将喉中异变压了下去,撑膝站起。
“哪儿来那么多名堂!”莫悬抚胸说到。
金辉殿里,堂皇陛下。
高台与群臣俯视着这个人,他犯了错,一个就算犯人是平民,也要由皇帝来问罪的错。
皇帝问他:“你勾结贪官富商,为这些人出谋划策巧取豪夺,致使民不聊生,可知罪?”
秋青白孤零零跪着,他们都清楚,这所谓的才子此刻无力伤人。
时隔多年,诸如此类的犀利言辞再次如暴涨的潮水向他涌来,五脏六腑都似插满了尖刀,明明是没有形状的东西,竟然将人逼得浑身生痛。
一寸一寸剥开那些骇人尖啸,已然耗尽全力,他回答不了高台上那个人,仿佛有什么东西为他隔绝了外物,耳边持续着自己轻缓安静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起身,将肩背直起,比于从前更端正,也更加坦然。
非要让仅剩的自信荡然无存,就什么都没了……一具空的躯壳又算作什么呢,铁锁锒铛时人群之内的发泄物吗?
是这样,十年前就差点会是这样。道他青鸳才子举世无二,又断他追权逐利虫鼠诲名,谣言凭空而起,无人不愿轻信。若说当时有傲骨,他就靠着这一丝少年心性,果决的将自己封藏起来,硬生生活过了十年。可十年之后呢,倒好了,又说他借权借势东山再起。如何做?如何说?无论如何都不对!
可他心里总盼着,盼着有哪位好心人能来帮帮他,他就要死了。前一次没有,这一次呢?恐怕也没有。
这遭事,没人想出头。
这几年税务每天都在变,皇帝要拿钱打仗,敌强我弱,东府要变革清剿,冤情漫天,各种苛捐杂税,民生力气每况愈下,皇帝放不下大计,他的爱臣一两句话,变革的人就是三样下场,贬黜、流放、赐死。如今呢,皇帝要拿他的死做个样子,他死之后,富人乡绅的钱自然就捐了上来,皇亲贵族也能再撑上一两年,到时候亡国与否,和他没有关系了。
四百里加急捉拿去,原是扣了些乌有名。
所以,他认罪是死,不认,也不过是一个死。
“皇帝陛下!”等他听见这一道并不用力,但同样震彻狠绝的声音,莫悬已经在他身边站定。
来路上问过度鹤繁,莫悬知道了,秋青白这十年着实太苦,看到周围那么多双“如见诸邪遁于无形”的眼睛,莫悬更觉得这事在他心里已然明了清楚。
今天这些凡人真是好笑,要么恃强凌弱乱说一气,要么瑟瑟缩缩闭口不言,一看见莫悬,全都吓得躲了起来,难不成以为鬼敲门了?
“朝廷大官,皇帝陛下,偏偏就爱听人阿谀奉承顺应己意,有没有胆子信一回真话?”
“——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清清白白,从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事,你们要杀一儆百,找错人了!”
莫悬第一回说这样的狠话,他可以不说,可以直接带走秋青白,但他实在生气。
人言可畏,人云亦云,一个人说你且让他去说,若人人都来说你,你便也只能受着,无从辩驳。
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对错放在人身上却不必看的如此分明,只作置身事外之说,就定有人自设身处地取言之,反之亦然。置身事外公正,自然设身处地也公正,错处宁改,对不必说。
怎舍得明珠蒙尘,怎奈何事情难测。
他看向秋青白,突然觉得那些恐惧的眼神很可恶,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眼神呢。
可他们偏偏就这样了。
莫悬带着秋青白斜上白浮,秋青白没什么力气,只能在他身上轻轻靠着,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莫悬于是陪他一起低着头,底下是京城,假山假水旁协美院经纶,布衣百姓夹着达官显贵。
亭楼哑默,人城火烧。
秋青白此时的眼里,原来就是这样的景色。
他亮出仙人姿态,带秋青白回到了二人初逢之夜那一间青匆小院,莫悬似乎看到了,十年往事锻造而成的,一颗沉静的心。
夜半无眠,莫悬点了蜡烛,陪秋青白安静地坐。
昏暗中,那点火光左右冲击着,仿佛就要破开一道无形的,厚如万只蚕茧堆结的壁垒。它在跳动,和同在昏暗中的两颗心同时在跳,它承接着一切,表述着一切,这两颗心未曾当面释放的,一切无言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