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唐玄将他安置在床上,他才睁眼看人——那可恨的家伙还在他眼前晃悠;浊青则站在卧房门口,脸上胡满了尴尬。
浊青心目中的三殿下表面温文柔和,骨子里却有股说一不二的狠戾。
记得流星白刚刚掌兵,是做尊魔殿的禁卫统领。那时大伙儿私传,三殿下是魔尊与某个低贱魔女的野种,放在外面十来年,才寻机会接回身边,即便不受宠,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慢待。所谓禁卫统领,不过是魔尊给儿子安排的玩闹差事。
没人指望他真有出息。
而不久之后,魃魔宗派高手行刺宫长凝。灵魔宗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流星白带领的五百禁卫悉数战死。援军到达时,流星白孤军奋战,已经被砍掉了半边肩膀,还是死守在父亲身前不退。
局面控制后,三殿下跟从血缸子里蘸出来的一样,以剑撑地,拎起自己的断臂,摇摇晃晃挪到角落的空椅子上一坐,待医师确定父亲无碍,他才温声道:“劳烦将我的手臂缝上。”
他坐得太偏僻,几乎与杂乱、残破的尸身融为一堆,若不出声无人发现。整个过程,宫长凝没关怀过他半句。
当时幕幕浊青至今铭记,他从那时起暗下决心,定要追随殿下;他也从那时起不明白尊主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小儿子,他待他忽冷忽热,时而嫌弃又时而挂念,即便是这般对待有助于三殿下滋养魔气,可父亲当真忍心将身受重伤的儿子晾在一旁那么许久?
最后,浊青只得将这归结于“难怪人家能做魔尊”。
而今……
浊青看看唐玄——这家伙倒是对殿下上心,更甚,惯爱逞强的殿下能允许被他一路抱回来?
他站在门口,参悟不出该进该退,正自扭捏被流星白瞪了一眼:“你练功上头,脑袋控制不了腿了?城东整日在广场扭秧歌的大娘们找你做领舞了?”
浊青:……语调不善,少凑近找骂为妙。
他挠挠脑袋,尽忠职守地回事:“殿下,良冶医师属下请来了,现在见吗?”
流星白道:“你去外面等片刻。”
浊青求之不得,一缩脖子,扭脸就跑了。
门“咣当”一声,被流星白隔空甩上。
流星白端详唐玄:“面罩摘了我看看。”
他没耐心了,异常直接。
唐玄躬身道:“属下所习功法罩门在脸上,不可示人。”
流星白眉心轻轻扬起来:坟头烧草纸,你骗鬼呢?
他更直接了:“你是川素商么?”
游移在唐玄眼中稍纵即过:“不是。”
流星白又问:“何时去看乱子的由头?”
“小殿下先休息,咱们日落出发。”唐玄回答。
“你是魔?”
“魔息微末,不提也罢。”
流星白嘴角弯出一丝凉薄:“微末不要紧,可以练,再不济还有歪门邪道可走,”他向院外一指,“出去跪到日落,心声戾怨才能魔息飞涨。”
流星白还是想激他。
可没想到,唐玄不急不恼,甚至半句废话都没有,领命出门,撩袍往当院一跪。
他暗笑:原来连珠炮似的问话是憋着惹我自爆身份?这暴脾气的小崽子……
浊青冷眼旁观:唐先生是橙华老太太指来的,我该想劝三殿下适可而止。
他刚进门,流星白斜他一眼:“请良医师进来。”
眼神冰凉、语调冰凉,把浊青“死谏”的心思冻成了渣子。
浊青口中称“是”往外退,又想:殿下是傲物恃才、娇以藏锋之代表。唐玄这厮一路抱他回来,他心里指不定剁了对方的心都有了。
嗯……这么一想,罚就罚吧。
浊青路过唐玄身边拍拍他肩膀:只是罚跪,偷着乐吧兄弟。
不大会儿功夫,浊青领来个童颜白发的老者。
老者叫良冶,正是当年给流星白缝合断臂的魔医。
自那次起,他看到了流星白胸膛上的封灵咒、知道他半魔半仙的秘密,此后三殿下的身体便一直由他照顾。
再后来,三殿下出事了。老人不敢再留在尊魔殿侍奉,辞官回家养老去了。
他到流星白面前行礼:“多年不见,老朽给殿下问安了。”
流星白将他扶起来:“我的身份不是秘密了,不该再请您回到糟乱里,无奈怪疾缠身,寻不到医治之法。”
良冶端详人,请殿下安坐、问诊一番:“殿下心神郁愤,让戾气冲顶不化,头疼是不奇怪的,只是……”他面露不解,“若单纯如此,不该如殿下描述得难挨。”
流星白不认为良冶能即刻药到病除:“不求根治,只想向老先生寻个缓解的法儿,”他苦笑,“否则这样疼下去,我当真不知哪天发疯,要把脑袋揪下来砸碎了才痛快。”
良冶沉吟片刻,突然换话题问:“殿下院子里跪的是何人?”
他很懂得人情世故,从不瞎打听,今时直言相问必是事出有因。
“他怎么了?”流星白问。
良冶道:“老朽想提醒殿下对他多几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