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抬手起誓:“母亲放心,若父亲无法治好阿兄的脸,余生便由我来继续。只要我活一天,定会竭尽所能帮助阿兄,无论阿兄将来想做什么,我将永远无条件支持。”
这番话发自肺腑,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桑瑱垂着脑袋,依旧一言不发。
段莲飞虽然心急,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得知长子心中多少有了些触动,她松了一口气,最后嘱咐道:“瑱儿,桑桑,记住娘说的话,照顾好你们的父亲,互相扶持,将‘扬城桑家’发扬光大。”
“女儿知道。”
“儿子明白。”
三日后,一代才女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人世。
一月后,桑清泉带着他从古斯国寻来的宝贝,满心欢喜地回到扬城。
得知心爱的妻子已经离去,这位久负盛名的医圣大病一场。
这次之所以离家这么久,是因为他无意间得知有种特殊的蜗牛,它们分泌的粘液可以使受损的肌肤恢复如初。
古斯国人称这种蜗牛为“圣蜗”。
桑清泉长途跋涉,一路找寻,终于来到了圣蜗的生长地。
为了验证圣蜗效果,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作实验。
他在大腿上划开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等伤口结痂后,按照当地人所教之法,采集圣蜗的新鲜粘液涂抹在疤痕上。
他每日坚持,观察记录效果。
时间飞逝,伤痕一点一点淡化,半年后,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也奇迹般消失了!
桑清泉心中狂喜,儿子的脸有救了!
他观察疤痕复原的同时,人也没闲着。
古斯国距离扬城路途遥远,万一带回去的圣蜗半路死了怎么办?
难不成带桑瑱再来一趟?
绝不可以!
古斯国环境恶劣,圣蜗生长的地方又缺衣少食,他可以吃苦,但孩子还小,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于是他仔细观察这种蜗牛的习性、喜爱的食物与生长环境,学着自己养育。
一切尽在掌握之后,他挑选了几十只强壮的圣蜗,踏上了回乡之旅。
半年后,桑瑱的容貌终于恢复了。
少年摘下帷帽,笔直地站在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清秀俊美,皮肤苍白得不似凡尘中人。
桑清泉望着与亡妻七分相似的儿子,欣慰地笑了。
他将一切准备妥当,在兄妹俩十六岁生辰上,主动退位,将宝清堂正式交给桑桑掌管。
这是他与桑瑱讨论许久后决定的。
桑家向来有长子继承衣钵的传统,否则就不会发生桑清梧年少从军,桑老夫妇气得将他从族谱上除名这一举动。
到了桑清泉这一代,他不想重复大哥的悲剧,对两个孩子都悉心教导。
他想,以后谁天赋高,宝清堂就交给谁。
万万没想到,上天格外眷顾他,两孩子在医术一道上竟都颇具天赋,一点就通。
他又惊又喜,对两人全力培养。
后来他外出为桑瑱寻找治脸药方,十二岁的桑桑显露出过人的能力,将宝清堂打理得井井有条。
桑清泉非常担心桑瑱会对此不满,毕竟如果不是桑桑当年胡闹,长子也不至于隐匿于人后。
故而每每归家,他都会找儿子谈心,拐弯抹角地问此事看法。
桑瑱只是淡淡回应:“挺好的。”
桑清泉不懂“挺好的”是何意思,又怕桑瑱心中不快,日后自己不在,兄妹俩反目成仇,于是将担忧与打算和盘托出。
少年桑瑱闻言一愣,而后轻轻笑了。
“父亲,我说的是实话,桑桑接管宝清堂,我确实觉得挺好的。您说我在医术上的造诣与她不相上下,但我并不擅长管理旁人,桑桑能轻松解决的问题,于我而言却异常棘手。这些方面,我的确不如她。”
桑清泉语塞,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些都不急,你可以慢慢学。”
桑瑱摆了摆手,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不用了,我不喜欢。日后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个小医师吧。”
两人十六岁生辰前一日,桑清泉又问了一遍桑瑱的选择,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答复。
“宝清堂交给桑桑管理,很好。”
桑清泉想对儿子做出的最后一点补偿,也没成功。
三个月后,桑清泉离世,一代医圣就此陨落。
对于父亲的死,桑瑱后来才发现,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也就跟着去了。
他强撑着给自己医脸,将毕生所学悉数整理成册,安排好自己与桑桑以及宝清堂日后的一切,不就是在准备后事吗?
桑瑱甚至怀疑——父亲在自残。
他时常看到他房间的油灯燃至天明,不时听到他肚中发出“咕咕”的叫声,甚至在大雪纷飞的冬日,瞥见他只穿着单薄的冬衣。
桑瑱那时不明白,心疼父亲,多次提醒。
桑清泉闻言,只是笑着说:“放宽心。”
之后房间里的灯火倒是不会彻夜长明,但父亲眼下依旧黑青。
自己每日送去的亲手烹制的吃食,虽全盘接收,但他的身体仍日渐消瘦。
桑瑱安静地跪在父母坟前,一言不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或许对于父亲而言,主动追随母亲而去,是他最后的幸福吧。
桑清泉去世半年后,桑瑱终于如愿踏上了云游之旅。
他在父母名中各取一字,化名连清,孤身上路。
自从毁容之后,他鲜少出门。
如今重新踏上这锦绣山河,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桑瑱只觉多年来的愁苦烦闷一扫而光,自己也由内到外,透着无尽的喜悦与平和。
他沿着桑清泉曾经走过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几年间踏遍了大俞的大江南北。
他尝遍人情冷暖,亲眼目睹了这乱世中底层百姓的不易,这使得他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发觉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分外艰难,相比之下,自己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他多了几分豁达与慈悲,整个人也从原来的自卑迷茫变得坚定从容。
不再被繁琐的世俗困扰,他更加珍惜当下,也坚定了日后力所能及为穷苦百姓谋福祉的想法。
他往返于扬城与各地之间,在外,他是容貌清俊的普通小医师连清。
在扬城,他是已故的医圣之子,那个破了相不爱出门的桑家大公子。
常年佩戴帷帽这一习惯早已刻入骨髓。脸虽已经治好,但桑瑱并不愿意以真面貌示人,他害怕别人再次对他的“新脸”指指点点。
所以,刚开始一切照旧,哪怕是桑桑和贴身伺候的小厮,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之后他外出游历,心境大变,回家后更没想过将帷帽摘下——他在扬城又不经常出门,何必给自己平静的生活再掀波澜?
遇见了太多人太多事,他逐渐对童年的遭遇释怀。
他曾嫉妒年幼的桑桑,嫉妒爹娘对她的关注总是比自己多,后来他游历时,捡到了两只才出生的小狗。
一只狗性格乖顺,另一只狗脾气暴躁,见人就咬。
桑瑱虽喜欢那只总爱摇尾巴的小乖乖,注意力却时刻停在另一只恶犬身上,生怕它一不小心闯出祸来。
要是能与狗对话,他除了会警告“恶犬”安静点,定会劝小乖乖帮他管管自己兄弟。
后来他心力交瘁,给两只狗各自找到了一户好人家,送走了。
虽然以狗喻人不对,但多少能理解一些父母当时的心情了。
他与桑桑幼时是两个极端,他安静乖顺,不争不抢不喜欢生气。
桑桑聒噪吵闹又爱惹祸,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挂在爹娘身上。
这样一对比,爹娘总是会被桑桑吸引。
他烦了尚且能将狗送走,爹娘烦了,还能把什么都不懂的幼女丢弃么?
并且不抑制桑桑本性,让她自由长大,这一举动的好处明显是大于坏处的。
出了桑家,他遇到了许多处境艰难的女子,有些即使家境富裕,却依然活得艰辛,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父母只会一味地教她们屈从讨好旁人,并不传授能在这世间立足的根本。
她们过分美丽、过分柔软,像菟丝花一样,只能依附于别人生存。
他庆幸桑桑有脾气、有胆量、有能力,不至于像他遇到的几位女子一样,遭遇不公正对待后,不敢反抗,却敢将死亡当做最后的退路。
父亲说得对,女儿家特别一点,也没关系。
桑家与宝清堂,也正是靠“野蛮泼辣”的桑桑撑起的,从桑桑十六岁开始,便要兼顾家中与医馆的各种事宜。
桑家医道世家,来宝清堂的病人除了普通百姓,自是不乏名门望族、江湖豪杰,甚至朝廷高官,桑桑将一切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不仅如此,桑家传承百年,家境殷实。段连飞是官家小姐,陪嫁来的财产铺子只多不少,这些也全是桑桑在打理。
可以说,自段莲飞与桑清泉离世后,整个桑家就是桑桑在支撑。
桑瑱理解了妹妹的不容易,再加上长大后的桑桑因为愧疚,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无论他做想做什么,桑桑都无条件支持,兄妹俩的关系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