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庭训的视角看过去,这画面实在太过于暧昧。
沽酒娘倾身挺胸,几乎依偎进了少年的怀中,仰起的脸上红唇微张,雪白的面容沁出动人心魄的薄绯色,仿佛在无声等待着些什么。
偏偏那少年不闪不躲,仍是闲闲靠在栏杆上,一缕碎发被夜风吹入沽酒娘敞开的衣领中。
他嗓音缓缓,似笑非笑,“听不懂秦娘子指的是什么。”
搭讪沽酒娘不成的客人们发出低低的怪笑,惹得沽酒娘脸上红晕更甚,却仍伸出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脸颊,似笑非笑地踮起脚,凑到少年耳边要说些什么。
谢庭训自觉再看下去有些不礼貌,正要移开目光,就见那少年略微侧过脸去。他原本抱在胸前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露出半张线条利落流畅的侧脸。
灯光流淌在他眉骨上,折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蓦地抬眼,语气懒散随意,“莫非,是……”
视线随意转向身后。
谢家的部曲应声戒备起来。
然而他偏偏不说后半句话,连目光也像一掠而过,压根没有落在谢庭训身上过,令人抓不着把柄。
只是气氛陡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就好似,沽酒娘口中比桂花酒还要珍贵的物什,便是端坐一旁的谢庭训一般。没有人如此说,但是任谁,第一反应便是这样想。
毕竟这位女郎只要坐在那,总是遮得严严实实,也是金尊玉贵的。
谢庭训原本还带着点瞌睡,饶有趣味地看戏。
这会儿猝不及防,睡意一扫而空。
好轻薄放诞的人!
谢庭训生来清贵无双,又才貌品行出色,从前与京都同辈的郎君们相处,也只有别人尊着敬着她的份儿,从未被如此冒犯过。
饶是她好性儿,也觉得有些愠怒。
然而少年话音一转,慢慢说出后半句话。
“……有贵客。”
“秦娘子的桂花酒,已经尽数许给了贵客?”
“所以令我空跑了一回。”
沽酒娘愣了一下,视线看向坐在角落里的谢庭训,没有说话。
听他说完口中的话,自然不是冒犯她的意思,但到底坏了她在一旁看戏的心情。
谢庭训干脆站起身,朝外面正向自己走来的阿姮走去。
“货物堵住了舱门,这会儿还没挪开呢,估计还要等上一时半刻。”
“女郎不是犯困么?怎么不多坐会。”
谢庭训只是摇摇头。
阿姮探头往酒寮内看了一眼,心里大致有了猜测,便对着守在门外的仆从招招手,理所应当地吩咐道:“去将这些闲杂人都轰出去,再去将女郎的软毡毯取来,让酒家腾出地方铺好。”
“罢了。”
“现下不困了,出来透透气。”
“不必大费周折。”
“这有什么?”阿姮有些气呼呼的,狠狠瞪了里面悄悄看自己的酒客一眼,“女郎出身谢氏,什么样的场面使不得?能用她的地方,便是给她天大的面子了!”
那白衣侠客正撩开酒寮的门帘,迎面便听到这么一句话。
也正撞上了阿姮满是不屑的目光。
谢庭训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阿姮几步上前,挡在了谢庭训的面前。
“看什么看!”
“我家女郎也是你能看的?”
实则谢庭训带着帷纱垂至脚踝的幂篱,别说是容貌,便是身形都隐去了七八成。再者,对方也并没有看谢庭训,只是阿姮如今心口堵着一口气,看谁都不怀好意。
可她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白衣少年不置一词,握在手中的长剑却倏然出鞘一寸,凌冽的剑气破空,将谢庭训身前低垂层层纬纱荡起,四散飘飞。
谢庭训避之不及,下意识侧身避开,抬手以袖按住帷纱。
女郎窈窕修长的身形若隐若现一刻,那少年刻意越过阿姮,故意看她一眼。
接着也不等阿姮反应,径直出门,笑着扬长而去。
就连谢庭训都觉得他实在幼稚恶劣。
阿姮更是被气得一佛降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对方。可到底常年被谢庭训约束着,虽然倨傲随性了些,却不至于当真如此无礼。
谢庭训心知如此,待她气消了,才说道:“你这心性,到了江州可要收敛一二。”
平日里的阿姮,并不如此气盛。
毕竟是谢庭训贴身的女使,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是必须稳重的。
只是如今落了难,阿姮怕别人轻视了她去,才这样要强。
“女郎……”
阿姮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
谢庭训便知道,自己知道阿姮的心思,阿姮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心思。
她小心翼翼,生怕谢庭训意识到自己今非昔比。
“刚刚的少年游侠,风流浪荡,虽然并没有真的冒犯我,可也实在令我不喜欢。”谢庭训叹了口气,伸手牵住阿姮的手,柔声说,“你维护我,我自然高兴。”
“只是,若是一有人冒犯你我,便要如此盛怒……”
“在江州,恐怕过得不会舒心。”
阿姮不说话了。
她垂下脑袋,好半天才小声说:“只要女郎舒心,阿姮便舒心。”
谢庭训幽幽叹了口气。
舒心么?其实也不算如何不舒心。
能来江州走走,她其实是很喜欢的,就这么看看戏,更是很有意思。
只是,阿姮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身处权势中心,就越是明白那些捧高踩低的戏码。
不过,她还不至于应付不来。
谢庭训看一眼空出来的甲板,拍拍阿姮的手,温声说道:“走吧。上船歇一夜,明日醒过来便到江州的码头了。到时候拜见叔父叔母,只怕要忙一天,先养好精神。”
阿姮振奋精神,用力点头。
她认真道:“他们一定很重视女郎!我再背一遍名帖,务必不出纰漏,落女郎的面子。”
谢庭训没忍住笑了。
反正此时夜色重重,面容又隐藏在幂篱下。
她忍笑道:“那你可要仔细些。”
“……”
江上春风起。
一夜便吹绿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