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贾母醒来,自觉胸口烦闷稍减,头目也清爽了些,众人皆面露喜色。贾政见贾母略有好转,心下稍安,又叮嘱众人好生照料,便先回房处理府中事务去了。
这边王熙凤一面差人将贾母病情好转之事告知邢夫人、王夫人等,一面又安排厨房准备些清淡易消化的粥食,预备贾母醒来食用。小螺也在旁尽心伺候,她心中虽仍牵挂着宝琴,但见贾母如此情状,也暂时放下心事,只愿贾母能早日康复。
且说那日,黛玉自贾母处归来,袅袅婷婷回至潇湘馆。于书房之内闲坐,手中捧着琴谱,正逐字逐句细细研读。那琴谱上的音符,似灵动的精灵,在她眼中跳跃。俄而,一阵极轻的足音从外传来,仿若微风拂过竹叶。黛玉抬眸望去,见是袭人,遂放下手中书卷,欠身而起,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那笑意如春日暖阳,暖人心扉,又示意袭人落坐。
袭人见状,疾步上前,面上满是关切之色,一双眼眸中,尽是对黛玉的挂怀,柔声问道:“姑娘,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些?瞧着可是比前几日更有精神?”黛玉微微摇头,似风中弱柳轻摆,轻叹了一声,如幽咽的琴音,答道:“虽说略有起色,却也还未大好,总归是要些时日,慢慢调养才是。”言罢,稍作停顿,又问道:“你在那边府里,近日都忙些什么呢?”
袭人笑应道:“如今宝二爷已然去了学堂念书,府里少了许多琐碎之事,我便想着过来瞧瞧姑娘,陪姑娘说说话儿,解解闷儿。”正说着,紫鹃端着茶盏,轻盈地掀帘进来。袭人瞧见,赶忙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意,说道:“妹妹,快别忙活了,把茶给我吧,可辛苦你了。”说着便伸手去接那茶盏。
刚接过茶,袭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来,嘴角噙着一抹俏皮笑意,对着紫鹃打趣道:“前儿听秋纹在那儿唠嗑,说你在背后念叨我们呢。妹妹,这事儿可是真的?”紫鹃微微抿嘴一笑,恰似春日绽放的花朵,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带着几分嗔怪的口吻回道:“姐姐这是当真信了她的话?我不过是前几日和雪雁闲聊时,感慨这府里近来的日子不太平。宝二爷去了学堂念书,宝姑娘也不在跟前,这祸事啊,就跟那屋檐下的雨滴似的,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宫里的贵妃娘娘仙逝,本就像天塌了一角,紧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走了,宝琴姐姐更是没了音信,下落不明。这府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姐姐日常走动,自然是会觉着没了往日的热闹劲儿,有些无趣罢了。”
袭人听了,轻轻摆了摆头,神色间满是忧虑,叹道:“你还提这些糟心事呢。现今老祖宗又病着,这府里真是没个安宁的时候。鸳鸯那丫头,也是个苦命的,事事都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偏生这命数就像那风中的烛火,摇摇晃晃,让人揪心。”
黛玉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闻袭人此言,心下不由一动,仿若琴弦被轻轻拨动。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与惋惜,接口道:“鸳鸯姐姐确实是个苦命人,在这府里谨小慎微地伺候着,本以为能靠着老祖宗有个依靠,谁能料到如今这局面。还有那二姑娘,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嫁出去就没了消息呢?这府里的事儿,真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说罢,黛玉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忧虑与迷茫,恰似一湾深不见底的湖水。窗外的风轻轻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似也在为这府中的种种变故叹息,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而压抑,三人皆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 。
紫鹃见黛玉这般,心中满是疼惜,又轻声劝道:“姑娘,您素日里最是通透的人,如今这般忧愁,反倒伤了自己身子。园子里的花儿还等着您去赏,这琴谱上的妙音,也盼着您去奏响呢。”黛玉苦笑着,目光落在那未读完的琴谱上,幽幽道:“紫鹃,你说这琴音再妙,又能如何?这府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难处,就像这琴弦,稍有不慎,便会走音。”
袭人接话道:“姑娘,依我看呐,越是这般时候,越要寻些乐子。宝二爷在学堂虽说辛苦,可也常念叨着回来要和姑娘一同吟诗作画。您若是整日这般愁眉不展,宝二爷回来瞧见,得多心疼。”黛玉听了,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嗔怪道:“你这丫头,又拿宝二爷来打趣我。”可话虽如此,神色却缓和了些许。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吹开了半掩的窗扉,几片花瓣随风飘入屋内。黛玉俯身拾起一片,轻轻摩挲着,叹道:“瞧这花儿,开得那般娇艳,如今却也零落成泥。这世间万物,皆逃不过兴衰荣辱,咱们贾府又怎能例外。”紫鹃忙道:“姑娘,花儿落了,明年还会再开。贾府虽说如今艰难,可说不定往后也能重振往日风光。”
袭人也点头道:“是啊,姑娘。就像那寒冬过后,总会迎来暖春。咱们且耐心等着,日子总会好起来的。”黛玉微微点头,眼中似有了一丝光亮,说道:“但愿如你们所言吧。咱们也别净说这些丧气话了,来,紫鹃,你且为我研磨,我想写首诗,也好抒一抒心中的烦闷 。”
正说着,雪雁像只受惊的小鹿,脚步匆匆从外面闯进屋内,神色慌张得如同大祸临头。她喘着粗气,急切说道:“姑娘,不好了!我刚在外面听得真切,都在传老爷为了给老祖宗冲喜,要把宝二爷和宝姑娘的婚事提前办了!”
这话如同一颗重磅惊雷,直直劈在黛玉的心尖上。黛玉刹那间如遭雷击,原本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恰似寒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袭人眼疾手快,见状忙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黛玉,轻声安慰道:“姑娘,您先别慌,这传言没准儿是假的,您可千万别自己吓自己,把身子气坏了。”可黛玉仿若未闻,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只是机械地喃喃自语:“终究还是来了……”声音轻得如同风中飘絮,却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
紫鹃在一旁看着黛玉这般模样,心疼得眼眶泛红,急得双脚不停地跺着地面,平日里温婉的杏眼此刻瞪得滚圆,满是怒火,冲着雪雁嗔怒地喝道:“你这不懂事的糊涂丫头!到底从哪儿听来这些没影的瞎话?也不仔细去打听清楚,辨个真假,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在姑娘面前乱说一气!你可知道,你这话会让姑娘多伤心难过!”
雪雁被紫鹃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得花容失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似摇摇欲坠的露珠。她满心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嗫嚅着:“我真的只是听外面那些婆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跟真的似的,有模有样。我心想这事儿对姑娘太重要了,担心姑娘不知道,所以才急急忙忙赶回来告诉姑娘。”
黛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颤抖的身躯,对着紫鹃和袭人扯出一抹惨然的笑容。这笑容里,满是苦涩与无奈,她轻声说道:“罢了,由他们去吧。这府里的事儿,我又能如何呢?我不过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罢了。”言罢,两行清泪顺着她那消瘦的脸颊潸然而下,那泪水晶莹剔透,恰似她心中无尽的哀怨与绝望,又似是对这命运无情摆弄的无声泣诉。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锦缎华服的年长妇人悄然出现在院子当中。她先是站定,目光在四周缓缓梭巡了一圈,而后朱唇轻启,柔声问道:“此处可是林姑娘的居所?哪位姐姐在里头呢?”雪雁听到声响,忙不迭地走出屋子,抬眼望去,见那妇人身影模糊,却依稀觉着有些眼熟,略一思忖,心下暗道:这莫不是北静王妃身边的人?遂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您来这儿所为何事?”那妇人笑意盈盈地答道:“我们王妃差遣我过来,给此间的林姑娘送些物件儿。”雪雁心下犯疑,想了想说道:“那您且稍候片刻。”言毕,转身快步回到屋内,将此事告知黛玉。黛玉听闻,微微一怔,随即让雪雁引那妇人进来。
老妇人进得屋来,先是敛衽向黛玉行了一礼,而后目光却并不直接看向黛玉,只是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着她。黛玉被瞧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轻声问道:“可是宝姑娘让你来送什么东西?”老妇人抿嘴一笑,答道:“我们王妃特意吩咐我,给姑娘送了一瓶蜜饯荔枝来。”说罢,目光一转,又瞥见了袭人,便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
袭人亦回以微笑,轻声问道:“妈妈怎会认得我?”老妇人笑着解释道:“上次我陪着王妃来给老太太贺寿,有幸见过姑娘一面,只是那日宾客众多,场面热闹,姑娘许是不记得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瓶子递与雪雁,而后又回头瞧了瞧黛玉,笑着对袭人说:“怪不得我们王妃时常念叨,这林姑娘当真是花容月貌,宛如天仙下凡一般,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呐!”袭人见她言语有些冒失,怕黛玉听了心里不舒坦,连忙岔开话题说道:“妈妈,您这一路过来想必也累了,快坐下来喝杯茶,歇歇脚吧。”老妇人却依旧笑嘻嘻地说道:“我们那儿正忙得不可开交呢,都在忙着筹备王爷娶侧妃的事宜。王妃还特意备下两瓶荔枝,让我给宝二爷也送些过去。”
黛玉心中虽对那老妇人方才的冒失之举颇为恼火,可念及她是北静王妃差遣而来,也不便发作,只得强压心头不悦,轻声说道:“烦请代我向王妃娘娘致谢。”
那老妇人却仿若未觉黛玉的疏离之意,神色间透着几分神秘,不由分说地将黛玉轻轻拉进里屋,仿若要揭开一段尘封已久的隐秘往事。随后,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黄布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华美的鎏金盒子,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递向黛玉,那模样好似手中之物是稀世珍宝般珍贵。黛玉见状,心下愈发好奇,带着一丝期待,缓缓打开盒子,刹那间,一条“碧玉红鞓带”赫然呈现在眼前。
此玉带碧绿澄澈,恰似一泓静谧的春水,那鲜艳的红鞓与温润的碧玉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于高贵之中尽显雅致之韵。更为绝妙的是,玉带上竟用细腻精湛的工艺篆刻着一首诗——《杏帘在望》。诗中的每一个字皆宛如灵动鲜活的精灵,翩然跃动于玉带之上,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黛玉不禁轻声吟诵起这首诗: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念罢,她的思绪飘回到元妃省亲的那个夜晚,这原是她情急之下替宝玉所作之诗。只是,她委实想不明白,这首诗究竟是如何辗转落入北静王妃手中的。兴许是贾元妃将其传给北静王妃赏阅,而后北静王妃又呈与北静王过目;亦或许是北静王向宝玉问询时,宝玉不慎透露了此诗乃黛玉所写……
而如今,竟有人以金字将这首诗精心篆刻在如此精美的玉带上,还作为贵重礼物赠予她,这实在令黛玉深感意外与困惑。更让她心生疑窦的是,这条碧玉红鞓带瞧着似乎是北静王曾佩戴过的王室之物。她心下隐隐猜测,此事或许是北静王授意,由北静王妃代为送来。
一时间,黛玉的脸上满是疑惑与惊恐之色,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得匆匆将那条玉带放回盒中,又手忙脚乱地把金盒子藏于箱底深处,仿佛要将这份莫名的“惊喜”彻底掩埋。她的心中被无数疑问填满,为何北静王妃会送这样一份奇特而贵重的礼物给她?莫不是自己与北静王欲娶侧妃之事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关联?这诸多揣测,犹如一团乱麻,在她心间缠绕,剪不断,理还乱,让她愈发感到不安与迷茫。
那老妇人一路走,一路还念念有词,口中不住地咕哝着:“这般天仙似的模样儿,除了咱们小王,还有哪个能消受得起哟!”黛玉偶然听闻此言,恰似五雷轰顶,顿时惊得花容失色,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那话仿若一道凌厉的闪电,刹那间劈开了她心中层层迷雾,诸多隐秘而模糊的念头纷至沓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揣度起自己与北静王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微妙关联。可不过转瞬之间,黛玉便强自镇定下来,装作未曾听见那惊人之语,强撑着继续手中之事,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起伏。
黛玉心中五味杂陈,暗自忖度,若是一味揪着宝二爷和宝姑娘婚事提前这事儿不放,自己怕是要被这愁苦给淹没了。这念头就像乱麻,越理越乱,索性将其暂且抛诸脑后,不再去想。她本就心思细腻敏感,深知若任由思绪深陷其中,定会陷入无尽的痛苦泥沼,难以挣脱。
袭人在一旁,瞧着黛玉这般强作镇定,心里也不是滋味,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轻声嗔怪道:“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人上了年纪,就这般糊涂,整日里尽说些没影的胡话,也不怕旁人笑话。听在耳里,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她这话,不过是想逗黛玉开心些,驱散这满室的愁云惨雾。
过了片刻,雪雁一路小跑,双手捧着那装着药丸的瓶子,恭恭敬敬呈到黛玉跟前。黛玉此时哪有心思顾及这些,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疲惫,说道:“我这会儿没甚胃口,收起来罢。”话语间,满是心灰意冷。
主仆几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叙了几句。袭人见黛玉实在没什么兴致,也不好多留,便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黛玉,眼神里满是担忧与牵挂,轻声说道:“姑娘,您可一定要保重身子,别想太多,我改日再来看您。”说罢,才转身离去。
待袭人走后,潇湘馆内重归寂静。黛玉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翠竹,思绪却飘远了。这贾府的局势愈发复杂难测,自己的命运也如同风中柳絮,漂泊不定。她满心忧愁,却又无人倾诉,只能独自咽下这苦涩的泪水,在这深宅大院里,继续承受着命运的摆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