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像一两半。”郑钱氏坐起骂他,人也醒了大半,侧身将孩子抱到靠墙一边,钻他被窝里把人抱住,“我爹是什么人,你还没见识过?风过留痕,雁过拔毛,早起去菜市口抹两手油,回来还得摊个煎饼呢,你要他的命都能商量,你管他要钱?没门儿!”
郑老四把白天跟里长的话给媳妇一学,唉声叹气道:“这不是没法子的法子了。”老丈人再不好相与,也比外头放冲的好些,“先熬过了饥荒,我去城里找当铺的丁掌柜寻摸寻摸活。”
郑老四手艺好,锔瓷里头分二十四样,七十二种,一百三十六道技艺,更有祖上传下来的十几种修复的绝活。他老子那会儿,跟城里当铺上的也多少有些交情在。
郑钱氏翻他一眼,“又不是日子好的时候,家家都难过,谁还有心思伺候那些玩意儿。”
郑老四呵呵傻笑,将媳妇搂在怀里哄她:“不打紧,咱做的是细活,咱们穷,老爷们还富着哩。万一叫我撞大运碰上一单,不就什么都有了。”
他小声凑在媳妇耳朵上嘀咕:“到时候,再扯布给你做身新衣裳……”
“哼。”郑钱氏嗤他,专门空一只手揪他耳朵,“擀面摊子上的老师傅也不如你,抡出的饼真是又大又圆。打我嫁给你头一天,你就说要叫我过上好日子,闺女都会打酱油了,我也没瞧见好日子的门儿朝哪儿开。”
“仏仏仏,嘶,媳妇疼啊。”郑老四疼的龇牙咧嘴猴叫,再三求告,郑钱氏才撒手饶他,嘱咐起正事儿。
“漂亮话往后头稍稍,借钱这事儿却也耽误不得,这事儿,你听我的,明儿个你送我回娘家,我爹要是不给,不还有老太太么,这年头当兵的都什么下场,大家伙看在眼里,我妈疼我,总不能看着我做寡妇吧……”
“什么话!”郑老四不满。
郑钱氏比了个揪耳朵的动作,他缩缩头,后头的埋怨又咽了回去。
郑钱氏继续道:“我在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你再抱着闺女去接我,别赶饭点儿,要不招我爹不高兴。”
“都听媳妇的。”郑老四殷勤道。
“听我的那我可还有个要求。”郑钱氏侧半拉身子,与他四目相视,“拿了人家的银子,总不好再跟人家犯倔,端碗吃饭,吃饱了砸锅,自古也没这个道理,我爹娘给了银子,咱们也得在态度上服个软,你说是吧。”
“是……吧。”
“那等下个月我爹过寿的时候,你到跟前儿磕头,再赔个不是……”
小两口嘀嘀咕咕说悄悄话,月牙儿晃晃悠悠爬上树梢,铮亮一柄大银盘,照的清云雀三两只,闲人一二撮。
“月影人影对水中影,地利人和应天时佳,我为老兄卜这一卦,准保老兄家庭圆满,儿女和睦,含饴弄孙,福寿两全。”老道士醉意上头,佛尘也不抱了,搁在一边,拍开一坛新酒,自顾满上。
主家跟乐呵着傻笑,摇头美滋滋道:“什么孙子不孙子的,老汉我不讲究这些。”
“老兄豁达,更有我道门风范。”老道说着话,习惯性地舔了下手心儿。跟前儿有伺候的伙计瞧见了,递帕子给他,“道爷,您用这个。”
老道接过来帕子,脸上不动颜色,还笑着给解释:“哎呦,出家人野宿惯了,困了就找个地儿一窝,抓把云彩就当被子了,干净腌臜的也不讲究,这会儿吃懵了,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失礼失礼。碍了老兄的酒兴,我得先给老兄先赔个不是。”
吃酒这家跟大家伙也熟,有一耳朵,不是别个,正是前头提过的着急用银子的郑钱氏她那个抠搜的爹。
钱家在当地也不算穷的,财主是算不上,有几十亩地,赁给了附近的佃农,有几间房产正好就在村口,自己家住,富裕出来的就开了个小茶馆,老两口带着个伙计,也给路过的行脚客卖茶,太好的像碧螺春、信阳毛尖,那没有,就咕嘟咕嘟的大碗茶,要是过路的客商天色晚了借住一宿也成,西屋收拾出来,有一张床,一两个人歇脚不成问题。
这两天征兵的官到了,路上走动的人近乎没有,院子里也没买卖,就钱老汉和老道两个坐着吃酒,人呐碰见投缘的,再三两杯酒下肚,甭管高兴或是难过,嘴一张说出来的全是惆怅。
“唉。”钱老汉先叹一口气,端起酒盅嘬一口,眯起眼睛开始直抒胸臆,“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讲究的,腌臜窝囊也是过,节省俭约也得过,人家还常说我是铁公鸡,骂我抠抠搜搜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人怎么看,不用管,不用管!”
“人家背后骂我,我就听,我就听着,我跟你说啊道兄,他们骂的话再脏,带不进坟里,管他那个哩,咱多存点儿钱,有用,有大用。”
钱老汉应该是喝高了,摆手叫伙计先去睡觉,自己搂着老道的肩膀跟他哥俩好。
说起自己家的事儿,更是眉飞色舞:“道兄你是不知道,嘿嘿,老汉我呀,有个闺女,嚯,我那闺女漂亮的哦,不得了,有一年玉皇大帝赶着牛车拉了七仙女打我这门前过,啧啧,他那闺女就不如我闺女,模样戳个儿,样样不如……”
钱老汉从自家闺女两岁能跑,三岁会摸算盘,四岁开蒙认得了自家的钱字,一路说到闺女十六那年头一回给他们两口子做饭,又夸闺女聪明,烧糊了锅底没拿铲子抄,捡出好的再换口锅,味道更是比得上醉仙楼的大厨。
后面提起女婿,钱老汉更是顿胸垂足,坐在嚎啕大哭,直骂闺女眼神不好。
老婆子过来劝了他两三回,道长这边也附和着,才把人搀进屋里。
这晚上道长就歇在客房,他家开着买卖呢,住宿上也方便得很,临回屋,老道看似不经意问了句,“听老兄说,你家小孙女是端午左右的生,也就跟前这几日了。贫道虽修的是卜相问卦,却也略通符箓,想着给娃娃送张保平安喜乐的,也算是给你家锦上添花。”
老婆子笑着说:“是哩,过了五月当午后三天,五月初八。”
老道掐指算了一会儿,原地打了几转,最后跃身跳到门口的一桩栓马柱上,半蹲着站定,“财官克耗,忌神贴身。”
他抬手按在十方鞋面,居高临下,睁一目眇一目,阴森森地冲老婆子笑:“啧啧,老嫂嫂,你这孙女可是个少有的无父无母的富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