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沼平静应答:“杀得人多,就升得快。”
柳元洵下意识想起自己曾在大马路上看到的血腥一幕,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不着痕迹地朝远离顾莲沼的那头挪了挪,再抬头的时候,恰好错过顾莲沼眼底一闪而过的嘲笑。
“有心上人吗?”他问。
“没有。”顾莲沼答。
柳元洵松了口气,斟酌着措辞,尽量委婉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这是圣上的口谕,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解局的法子。毕竟是我亏欠你,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或钱或权,只要你提,我尽力弥补。”
说完这句,他又紧跟着解释道:“不是拿这些东西来折辱你,只是我了解你不多,与其塞给你一些无用的,不如直接问你,所以……”
“这并不是折辱。”顾莲沼打断柳元洵的话,语气如古井无波般平静,“王爷赏得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折辱?
要不是他人就在柳元洵眼皮子底下坐着,顾莲沼几乎要讽刺得笑出来。他虽是尚书之子,可不管是被认回前,还是被认回后,他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像他这样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烂命,为了活下去什么没干过,甚至从野狗嘴里抢过馊馒头,哪来的资格将钱权当折辱。
到底是个王爷,也只有他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才能将钱权的奖赏视作折辱。
顾莲沼倒不是在心里嘲讽他,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个令他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的事实:七王爷对他没兴趣,不仅没兴趣,他们还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最大的困境一解,顾莲沼就想通了。
就如王爷所言,权当换个寝居,多个同寝者,除此之外,他压根没什么损失,或许还能借此往上爬一爬。
什么名声,什么尊严,他压根不在乎。他之所以恨,恨得是自己为人鱼肉,恨得是自己被逼雌伏,恨得是爬到了今天还握不住自己的命。
心念一转,顾莲沼的态度也变了,他主动问道:“王爷打算赏我点什么?”
能聊到这一步,可见二人间的结是彻底解开了,柳元洵松了口气,说得越发细致,“这得看你想要什么。要钱可以直接开价;想调任也不难;但要想在北镇抚司更进一步,还得慢慢谋划。”
锦衣卫是独立于内阁与外朝,由圣上一手独揽的权力机构,且顾莲沼的职位本就不低,加之年纪又轻,早晚能升上指挥同知的位置,再近一步就是天子近臣。他要将手伸到这里,那可就跟谋反无异了。
这个道理,他懂,身为锦衣卫的顾莲沼更懂。
但顾莲沼前十八年唯一的价值和长处就是杀人,调任对他而言并没有吸引力。至于钱财,他就更不在意了,身为天雍皇帝最锋利的刀,这世上没人敢收锦衣卫的钱,享受过权利的他非常清楚,在权势面前,金钱只是一串数字。
这三个选择里,他唯一想要的,也是柳元洵最难做到的。
气氛一时沉默,柳元洵等不来答案,遂偏头去看顾莲沼的脸,恰好望进他看向自己的眼眸。
四目相对间,柳元洵忽然发现他有一双幽深而寒凉的眼眸,视线极具穿透力,尽管自己赤诚坦荡,对上这样的眸光还是心头一凉。
顾莲沼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细节,试探的语调压得极慢:“如果我说,我想要北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呢?”
这很难,非常难。
尤其对经历过五子夺嫡的皇帝来说,柳元洵以王爷身份插手锦衣卫内部的升调,无异于是在对皇帝说“把你的心腹换成我的人吧”,一个不慎,那可是要杀头的。
他再受宠也只是个王爷,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当年的七个皇子,两个死了,两个被圈禁,还有一个病逝了,再多消失一个也不奇怪。
可柳元洵只是平淡一笑,从容地答应了下来,“可以啊。不过有些难,你需要等等。”
万人仰望的位置轻易就被允了出去,顾莲沼瞳眸一缩,下个瞬间又恢复如常,他也笑了起来,语调轻松道:“我开玩笑的,王爷赏我些银子就是了。”
他这一笑冰消雪融,美得惊人。
柳元洵见过不少美人,但顾莲沼是第一个仅凭一抹笑颜就将他惊艳到呼吸骤停的人。
他本想顺着心意夸赞一句,可一想到他们两人的身份,又念及顾莲沼过分敏感的内心,还是咽下了这句真情实感的赞美,改说道:“既然答应你了,就代表我能做到。只要你等得起,我就给得起。”
其中的缘故他不想详谈,只偏头看了下月色,估摸了下时间,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卧房里有软榻,扯条被子就能睡,顾莲沼略一点头,起身洗漱去了。
盥洗处传来细细的水流声,柳元洵侧耳听了片刻,在水声初停时,飞快闭上眼睛装睡。
顾莲沼不用抬眼,只听那杂乱的呼吸声就知道床上的人醒着,他沉默着走向软榻,脱了衣服,搭在一侧的屏风上,仅着一身棉布寝衣,躺到了软榻上。
柳元洵刚醒不久,自然睡不着。
顾莲沼戒心又重,也丝毫没有困意。
片刻后,顾莲沼忽然说话了,“王爷为什么要给我补偿?”
论地位,他们一个是下官,一个是皇子。
论身份,他们一个是男妾,一个是家主。
亏不亏欠这种事,从来都是上位者说了算。柳元洵可以补偿他,也可以迁怒他,更能将被迫娶了男妾的屈辱发泄在他身上,将他当个奴仆一样随意处置了。
可他没有。
他不仅让出半室空间,还向他做了承诺,更是自始至终都以官职相称,并没未将他当作妾室对待。
他本不想问的,可他堪称贫瘠的前半生并未见过这样的人,夜色一深,他也像是在黑夜里晃了神,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话一出口就收不回了,顾莲沼有些懊恼地闭了下眼,却听床上的人小声说:“因为你是无辜的。”
“无辜……”顾莲沼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碾磨了一遍,似是冷笑了一声,又像是无意哼出的气音。
柳元洵不再说话了。
他不看身份,也不论阶级。他只知道,若是从头开始梳理原委,顾莲沼就只是皇兄为了报复他,随意牵扯进来的玩意儿罢了。
天家恩怨落在普通人头上便是地覆天翻的灾难。他本是前途大好的镇抚使,眨眼的功夫却沦为王府男妾,杀出来的血路被碾碎干净,搏出来的前途也消失殆尽。
他要是顾莲沼,估计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怎么谈不上无辜呢。